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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找到了他(我当时不知道,我这是在存心将他朝死路上推呀),我说你给的不是真的。他愣得朝我看了好一阵。面有难色。他说你真想这样子?我说不是你告诉我的吗?你讲得对呀。
过了一刻,他见我不走,便一跺脚说,好,我过三天给你。
三天后是1982年11月13日,隔法庭调解才一个多月。夜班下班,我把他给我的这块〃宝贝〃藏在我随身带的包里。
在路上,我看见人家夫妻恩恩爱爱地走在一起,就想起以往每逢过年过节,我的姐姐妹妹们都成双作对地到娘家来,那时一直想哭……而今一月来,这种心情却一点也没有了。
我急匆匆往家赶。等走到家门附近时,正好碰上邻居家的小男孩,他说吉家姆妈,你快点回去,吉家爸爸又在打你小囡囡了。我一听,气急败坏地奔跑起来。远远地我就听到女儿在哭,心里疼得直想掉泪。想自己当初真不该要了这个孩子,害得她到世界上来受苦。
迎面遇上吉龙光,我们连对视一下也没有,就擦肩而过。
我赶紧进了房间,女儿正在抽泣。小小的脸蛋上凸现着一只鞋底的红印,一只眼泡又青又肿,眼睛只剩了一条线。
我问大灰狼为啥打你?四岁的女儿说,开头我……我在用毛巾手绢做……做洋娃娃大灰狼叫我把手放……放进去要伤风的后来我忘……忘了大……大灰狼就用皮鞋打……打我了……后来我讲要小……小便了他不许我起……来讲要等妈……妈妈回来再可以起来我……我哭了大灰狼就用钟敲……敲我的头了……
我给女儿穿好衣服吃好早饭,送她去了托儿所。心里对女儿说,乖囡囡,你再忍一忍,妈妈要让大灰狼永远离开囡囡了。
接下来就是我要实施——罪恶,做准备工作了。
我放下窗帘,一个人在黑黑的房子里坐了好久好久。
到了下午,我也讲不清自己的思想动机,好像是带着某种歉意似地起身去菜场异乎寻常地买了羊肉、蹄膀和非洲河鲫鱼回来,怀着说不出是恐惧还是期待的怪异心情,做了一顿美美的晚餐。
收拾停当,再去托儿所里接女儿。
在女儿小教室的窗外,我看见可怜的女儿侧着身子,小屁股因为疼痛只好坐凳子的一只角;小嘴巴也是早上被皮鞋抽过,肿得只好张开半只嘴角;小腿前四五天被他一个烟灰缸摔伤,立起来走路一跷一跷的。
走在路上,女儿拉着我的手说:妈妈,外婆讲我们的日子是很苦的。妈妈你说是吗?
听了女儿的话,我的心一阵痉挛。我弯腰将女儿紧紧抱在怀里走。但是我已流不出眼泪了。也许是被恨、怨、厌、恶、还有绝望和无助烧干了。
这一顿晚餐,我看着他吃得津津有味。
女儿的碗里浇了点肉汤,正在小板凳上自己慢慢地在嚼。
吉龙光他吃东西,一向没有招呼别人的习惯。用独吞两字也许比较恰当的。我照例是在一边端碗抹桌照应上下。只是这一天我似乎心里很情愿。
这天是我连上十五天夜班的最后一天夜班。
当夜我无心再为女儿洗脚洗脸,早早去了医院里。真是天赐良机,这天夜班的事情特别少。我就躲在一个小间里,秘密地干我罪恶的勾当。绷紧我神经的是:
我非常小心、非常缜密地用预先准备好的大布块将毒药严密与外界绝对隔离,以免殃及来就诊的无辜。
事毕,我将用过的手套、布块、物件,弄黑、弄脏全部亲自抛至垃圾箱的底部,直至确认不再祸及旁人时才离开。然后我再非同寻常地洗了我的这双真正意义上的罪恶之手。我反反复复洗了三遍。
这一夜,除了这件事我是明白的之外,我脑子里几乎是一片空白。连半夜里近在一边的电话铃声,我听了都没有反应。
毕竟这是人世间最黑暗最灭绝人性的一幕,作为一个接受过医学及人道主义教育的我来说,不啻是在承受着道德与人性双倍的〃灵魂的洁问〃。就这样,在一个人变成魔鬼的路上,我一直失神地傻坐着,似乎人已成了一具躯壳。
偶有清醒的一刻,我知道我不该这么做,但是紧接着我就想,如不这样,我已无路可走了。这几年下来,娘家的父母姐弟们为我的事,已精疲力竭也无能为力了。自最后一次离婚走出法庭时,我已看得懂娘家人脸上的绝望。
我再去找医院的工会主席和书记,当然也是可以的,我相信她们一定会帮助我,但是我知道她们出于好心,一定又是说服我们夫妻和好。除非我把我们在床上的这些事讲出来……这是我无论如何也开不出口的。万一传出去,我更不要做人了。
上两年单位里有一个医生离婚,那些事远远没有我的事难堪,可是在饭后茶余,被人当笑料、当话柄,讲得可难听了。人言可畏呀,我受不起。想来想去,觉得还是这条路最清爽便捷。
那个时候人真傻,这样人命关天的大事,在我想来,好像也就这么着,而且〃事情〃就想到这里为止。好像爬山时只想爬到山顶,就只有一个想法,到了山顶就万事大吉了。再往下我就不想了。
记者你问的话,也是我后来一直想的事,我怎么就不想想后果呢?
当时在我思想中想的〃后果〃就是——往后再也不会受他的折磨了,我和女儿可以太平了。
如果仅是这样想,好像也不对;因为我当时也想过我们三个人〃一道走〃的计划,也很方便的。临决定时忽然又想,万一〃办不好〃事情不上不下,我倒〃走〃成了,他没成,或者女儿也没成,留在他的手里,岂不更惨吗?脑子里混饨饨的,捣过来再捣过去,天就已亮了。
于是,由不得我再想了,就将这〃要命的东西〃装在一个小小的玻璃瓶里回家了。
这一天也正巧,来接我班的那护士偏偏又早到了半个小时,让我先走。
人走起邪来就是绝路连绝路。在往日我总是磨磨蹭蹭拖时间,只想错过回家与他相遇的时分,这样就可以理所当然地躲过一次〃喝茶〃的磨难。当然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而已,常常我的计划破产。
但是在这一天,我却心甘情愿立刻走人。
还没走到家门窗前,我又听到吉龙光在大声地训斥女儿,凭那口气我知道女儿又在遭殃了。事情也怪,那些天来,吉龙光对女儿打得特别来劲。
其实女儿在为我受苦,吉龙光把她当作了出气筒,想喝茶喝不上时就以打女儿作为发泄。
我快步进门,只见吉龙光一把抓住女儿的小手,正用两根毛竹筷子没头没脑地抽打着她。女儿痛得没命地尖叫,床上的被子乱成一堆,地上那盛满尿液的痰盂翻了一地……
我奔上去用身体挡着女儿,对吉龙光大声说:我最后一次对你说,你不好再这样丧心病狂地打小人了!小人再这样下去就要变残废了!
他说为啥不好打?别说现在了,就算是今后她到了大学,我照样追过去打她!
这时我发现女儿的右眼白血红血红,眼里还在不断地淌着血水。女儿躲在我怀里悄声告诉我讲,昨天夜里我想妈妈就哭了,被大灰狼爸爸用筷子戳的,眼睛疼……
我的心彻底寒了。我从心底里深恶痛绝地发誓——吉龙光,你今天死定了!
但我当时平静得没有一点怒容,我仍然手脚利索地在床上地上收拾着。
我看着他坐在桌子上吃早饭。
我清楚地记得他那一刻正在吃昨夜留剩的非洲河鲫鱼碗中的香葱。边吃边还咕了一句,有点腥了,要加点黄酒再烧一烧了。
这时,女儿已停止了哭声,用被子蒙着头。她躲在被窝里要等大灰狼离家去上班后再起床。
这一天是个大晴天。深秋亮丽的太阳已有一抹光柱从窗户外射了进来,照在床上那条红缎被面子上,映得整个房间里一片红光。
但当时在我的心里,仿佛这是一派不祥之光,还莫名其妙地想起'恤光之灾〃这句话来。
我站在床一边,用前所未有的眼角的余光,从上到下将人间配给我的男人——这个丈夫吉龙光看了一遍。这时他站起身,一步走到我面前,〃嚓〃地一下拉开了我的毛衣揿钮,我厌恶地闻见还在他嘴里嚼的那股鱼腥味。
我不懂也从来没有什么奢望。既然是——喝茶,就是这样随随便便开场的。
我由着他摆布。忍着身腰下面那一处前几天的伤痛及例假未尽的麻烦。
可能我的脸上还挤出点笑容吧,我是带着一种毁灭感与被毁灭感,在完成着我这辈子做女人的最后一次义务。
他解着扣子,兴致勃勃地说,好啊,你这十五天夜班总算结束了。
我接着他的话说,我虽然是做夜班,但是你又没有一天〃吃亏过〃。
他那一刻还咧嘴笑了笑,说了句你今天把小人送到娘家去,我要好好开心开心……如果是换了往常,或许又是一场口角的开始,但是这一次,我没有言语。
茶〃毕〃。
我的心〃咚咚咚〃直跳,自然不是常人想象的那种快乐的欢跳。
我说,你不是要拍胃片吗,我已给你联系好了。今天下午六点钟到我医院去,有人等着你。
他说拍片不是先要喝一种药水的吗?
我说给你带来了。说着就从包里将那只〃小小玻璃瓶〃取了出来。
他说什么时候喝效果最好?
我突然想说——不!我不知道,等我去问了医生后再告诉你!我是否要再想一想。可是心里马上又有一个声音在说,算了算了!让他走吧!事情已做到这个地步了,我们两人间的事情,就让我们自己来了结吧……
于是我就说,在今天上午九时过了喝最好。
他接过后,我记得他还用一只喜糖的空袋子小心翼翼地装好,外面再包了一只塑料袋,然后宝贝似地放进外套的上口袋里。
想到〃宝贝〃这两个字时,我的心一阵哆索,手脚立时冰凉。
接着发生的事,就是本文的开头了。
那时,想到如果我冲下去,告知吉龙光事实的真相,那我就必死无疑了。事到临头时,却不知从那里冒出来的求生欲望,使我在生死攸关的当口、在还可以中断罪恶的那一瞬,我跟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