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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到哪儿去了?我根本没把这当回事儿!〃韩子奇说,〃我进这个家的时候,她刚三岁,眼瞅着她长大的,就跟我的亲妹妹一样。记得师傅'无常'的时候,正是头着八月节,我还答应带你们去逛颐和园、照相呢!到现在,一晃十七年了,我一直忙啊,忙啊,到底也没带你们去成,心里还觉得对不起她呢,她毕竟还是个孩子!〃
〃咳!这么点儿事儿你还记着?这算什么?颐和园她自个儿不知道逛了多少回了呢,现如今又想逛外国了,你也依她?〃
〃她哪是要上外国逛嗅,〃韩子奇抑郁地说,〃燕大里头,什么消息都能得着,读书人的见识宽,她说的恐怕有些道理。〃
〃有什么道理啊?〃韩太太翻身转过脸去,〃一个黄毛丫头说的话你也当真?我瞅着,她非得把这个家都拆了才踏实呢!我们为这个家,十几年就跟拉磨驴似的,容易吗?〃
〃唉,人哪!有一口气儿就挣啊,挣啊,没命地挣钱,挣了钱又怎么样呢?人成了钱的奴隶,就把什么都忘了!等到老了,回想这一辈子是怎么过来的?咦,什么趣味也没有,好像到人世上来走一遭,就是来当一头驮钱的驴!〃
〃瞧你说的,你这是让钱烧的!钱是人的血脉,没有钱,人就寸步难行,我可真是穷怕了!当初要是有钱,咱俩能那么样穷凑惨地成了亲?连四个'窝脖儿'都没有,比人家要'乜帖'的都不如,唉!。。。。。。〃韩太太说起往事,忍不住自怜自叹,过去的岁月,她受了多少委屈!〃想想那会儿,瞅瞅这会儿,我知足着呢!要是没有钱,你能供玉儿上大学?能买下这房子?还能买下那么多值钱的玉?〃
这后又点到了韩子奇的心病上,他烦躁地从床上坐起来:〃这些玉是我的迟累!要是没有它们,我还怕什么?哪儿也不想去了!〃
〃嫌迟累,你不会卖了哇?〃
〃卖?我哪儿能卖啊?〃
〃不卖,留着不当吃,不当喝,还得担惊受怕的,倒不如卖了钱,揣在腰里踏实!那个洋人不是喜欢你这些东西吗,干脆都卖给他得了!〃
〃咳,你呀!〃韩子奇连连感叹,生长在玉器世家、和他患难与共的妻子,却根本不能理解他!〃这些东西,是我花了十几年的心血、一件儿一件儿地买到手的,我怎么能卖呢?这是我的命!要是没有这些玉,我活着都觉得没有趣味了!这。。。。。。连你都不明白吗?〃
〃不明白!〃韩太太干脆回答,〃我们梁家祖辈就是小门小户、小本生意,没有闲玩儿的痛,只知道能卖钱的才是好东西,我巴巴、我爸爸,一辈子做了那么多的玉器,不都卖钱养家了吗?也没给儿女留下一件玩玩儿!到了你这一辈儿,谱儿比谁都大了,搁着好东西不卖,等着它们给你下金子?〃
韩子奇不想再和她争论,只发出一串痛苦的呻吟。
韩太太却说:〃别这么唉声叹气的,你不想卖就不卖吧,反正是玉越老越值钱,我懂!都给我们天星留着,我才不怕旁人说我是'守财奴'呢!〃
〃怕的就是想守都守不住啊!要是日本人打到了北平,秀才遇着兵,有理讲不清!〃韩子奇咂着嘴,〃如今,故宫里的宝物都腾空了,防的就是这啊!〃
〃噢!〃韩太太也含糊了,愣了一阵,说,〃那。。。。。。咱也把东西挪个地方?〃
韩子奇说:〃往哪儿挪?我没权没势,没亲没故,哪儿有我容身的地方?打起仗来,谁还能顾得了我的东西?看起来,只有走亨特指的这条路了!〃
〃上外国?〃韩太太喃喃地自语,她不得不认真考虑考虑洋人亨特出的这个〃没谱儿〃的主意了,〃我的主啊!带着吃奶的孩子上外国?扔下买卖、扔下家上外国?这。。。。。。这算什么事儿啊!〃
外面的风越刮越大,窗纸像风箱似的呼扇呼扇。韩太太闭着眼,听着那可怕的呼啸声,仿佛自己正抱着天星,在海船上颠簸,苦海无边,风雨飘摇。。。。。。
〃不成,这不成啊!〃她恐惧地睁开眼,紧紧地抓住丈夫的胳膊,好像一失手就会落进汹涌的波涛,〃咱不能走,天星太小,受不了这样的惊吓;再说,他正吃奶呢,又得带上姑妈;又有那么多东西。。。。。。不成,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时难,咱哪儿也不走了,就认命吧!〃
〃命?〃韩子奇抚着妻子的手,却找不出什么言语来安慰她,〃谁也不知道自个儿的命。。。。。。〃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求真主祥助吧!〃韩太太把脸贴在丈夫的肩头,那男子汉的坚实的肌肉好像给她壮了胆子。十年前,这副肩膀挑起了梁家的千斤重担,使她有了依靠;现在,她多么希望这副肩膀不要松、不要垮,继续顶起奇珍斋的大梁,让娘儿几个踏踏实实地过日子!〃奇哥哥,〃她轻声呼唤着这个渗透着兄妹情谊和夫妻情分的亲昵称呼,〃咱不走,听我的,不走!这儿有咱的祖坟,有咱的根基,有咱的店;真主祥助咱们回回,没有过不去的灾难;真主给了咱们天星,咱的路长着呢!你还记得头年的今儿个吗?〃
〃怎么会不记得?〃韩子奇抚着妻子的头发,心中充满了柔情。他们结婚十来年,日夜的繁忙之中很少有暇这样地温存。他常常觉得妻子是个琐琐碎碎、唠唠叨叨的管家婆,却忽略了妻子对他的爱,这爱是多么真挚,多么难得;而儿子天星,是连结他们的情感的一条牢牢的纽带。说到儿子,他的心就酥软了!〃去年的今天,也是这半夜光景,天上掉下来一颗星星,我们就有了儿子。。。。。。〃
〃是真主的慈悯。。。。。。〃韩太太欣慰地露出笑容。
〃也许是吧?〃韩子奇喃喃地说,〃我总觉得那位'玉魔'老先生没有走,他在这儿等着我,给我玉,给我房子,给我天星。。。。。。〃
〃吉人自有天相,这房子是块宝地,咱不能走,不能走啊!〃韩太太陶醉在幸福之中,忘记了窗外的狂风呼号,忘记了韩子奇向他描述的迫在眉睫的危险。
〃不走,不走了。。。。。。〃韩子奇抚着妻子,温柔的感情、美好的憧憬,把他离乡去国的远大设想悄悄地融化了!
他们偎依着,进入了梦乡。。。。。。
风停了,天晴了,〃博雅〃宅里的藤萝、海棠、石榴又开花了,花团锦簇,灿烂夺目!天星长大了,长成了像爸爸一样高大的男子汉,穿着整洁的长衫,戴着崭新的礼帽,年轻的奇珍斋主,比爸爸更英俊、更潇洒!他悠闲地在院子里漫步,观赏着满树繁花。他伸手攀着花枝,花枝大放毫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睛,啊,那不是花,是一串串的珠宝玉石!绿的翡翠,红的玛瑙,白的羊脂玉,紫的紫晶,还有月光石,蓝宝石,红宝石,猫眼石,勒子石,欧泊,紫牙乌,芙蓉石。。。。。。像天上的繁星,闪闪烁烁,挂满了藤萝树,海棠树,石榴树!天垦伸出手去,摘取这些天赐的珍宝。突然,一股飓风从天而降,飞沙走石,树木在摇晃,房子在摇晃,〃轰〃的一声巨响,一切都化为乌有!
〃啊。。。。。。啊。。。。。。〃韩子奇从梦中惊醒,剧烈地喘息着,头上、身上都大汗淋漓。
〃你。。。。。。这是怎么了?〃韩太太猛然睁开眼,看着丈夫惊惶失措的样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走!还是得走!〃韩子奇失神地喊着。
北平的春天在风沙中逝去了,炎热的暑季又熬煎着人心惶惶的百姓,像热锅上的蚂蚁。一些资金雄厚的商店、银号、洋行,在为自己准备后路了,有的南迁上海、香港,有的远走海外。
当年九月十八日,华北的日本驻军强行侵占了丰台,直逼卢沟桥;十一月二十二日,上海爱国人士沈钧儒、章乃器、邹韬奋、李公朴、沙千里、史良、王造时等〃七君子〃被政府逮捕入狱;十二月十二日,张学良、杨虎城在陕西临潼向蒋委员长进行〃兵谏〃,发动了震惊中外的〃西安事变〃。。。。。。
沙蒙?亨特不能再等了,他急于要离开这个内忧外患都已到了顶点、大战一触即发的国家!
韩子奇终于下了决心,要和沙蒙?亨特一起踏上遥远的征途,他的固执的本性再次显露出来,使得和他同样固执的妻子的一切唇舌都白费了。
韩太太无论如何也不肯离开她这个家,韩子奇不得不决定只身抛妻别子,护送他那些比性命还要珍贵的宝贝,远走异国他乡。他把奇珍斋的生意托付给多年共事的账房老侯和伙计们,这几个人都是他的患难之交,是他的忠实奴仆,交给他们,是可以放心的。他把十几年来精心收藏的珍品,选了又选,从中选出体积小、便于携带、价值又最高的一百件,装在五个木箱里(比故宫博物院运走的上万个木箱少得多了),并且从奇珍斋选了一批供出售的玉器,一起随着他漂洋过海。
第九章 玉游(二)
玉儿要跟着他走,韩太太执意不肯:〃我都不去,你跟他干吗去?〃韩子奇就安慰玉儿,让她安心地把大学念完,要是北平出了什么事儿,就赶快回家,和姐姐互相照顾。玉儿一转身就回西厢房去了,扑在床上闷着头地哭。
姑妈抱着天星来和爸爸告别,将近两岁的天星已经会说很多话了,他搂着爸爸的脖子,奶声奶气地问:〃爸爸上哪儿去?给我买吃的吧?我等着你。。。。。。〃
韩子奇亲着儿子热乎乎的胖脸,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天星。等着我,爸爸很快就会回来的。。。。。。〃这决不是哄孩子的空话,他确确实实是这样打算的:但愿仗打不起来,顶多一年半载,他就可以回来和家人团聚了;如果局势有变,他也许会把东西存在英国,再赶回来照料这个难分难舍的家。。。。。。
〃院子里太冷,别抱着孩子出来了,我。。。。。。走了!〃韩子奇回过头,再深情地望望儿子、妻子,望着牵挂着他的心的〃博雅〃宅,一狠心,走了。刹那间,他猛然想起李后主〃最是仓皇辞庙日〃那令人断肠的词句,心中无限悲怆!他不敢再回头,怕一瞬的回顾会改变了他的决定??现在也已经无法改变了,伙计们已经把货物、行李都送去托运,账房老侯正站在旁边等着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