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韩子奇立即想到了很多很多,但他却不能向这个家庭的局外人袒露胸中的一切,只能说:〃哦,没有,没有,她是家里最小的孩子,父母都很宠她,决不会。。。。。。〃而在他这样回答的时候,心中却几乎已经找到了女儿的病因,并且恐惧地感到卢大夫的那双深邃的眼睛已经窥透了他的内心!长于雄辩的〃玉王〃,在情感领域却是一个不堪一击的弱者,嗫嚅着垂下了眼睑。卢大夫当然不会追问他的家事,只说:〃那就好。家属能和医生配合,在治疗和休养中让病人心情愉快,这是一个非常有利的因素。不过,考虑到目前正是风湿感染的多发性季节,我建议新月再巩固一段时间,先不要出院,您看好吗?〃〃好。。。。。。〃他回答。他实在经不起女儿的病情再反复了!
半个月来,他几次去看新月。女儿躺着,他坐着,往往是对望半天,默默无语。他能和女儿谈些什么呢?谈心脏病?他讳莫如深,不敢涉及;谈玉?女儿不懂,他也没有心思;谈英语?他这个启蒙老师已经卸任了,女儿已经有了更好的老师;谈家事?最好还是不要谈吧,他心中已经五味俱全了,怎么还能再感染女儿!〃好好儿地,你好好儿地在这儿休息。。。。。。〃他几乎每次都只是对女儿说些这种并无实际内容的话,而这些空泛的语言却根本表达不了老父的一颗揉碎的心!〃爸爸,您不用老来看我,我很好。。。。。。您要保重自己的身体,一定要保重,为了我!我还希望您。。。。。。以后不要再和妈妈吵架,妈妈也很辛苦。为了这个家,你们要互相体谅。。。。。。〃女儿这样对他说,说得极温柔,极诚恳,而他却从中看到了女儿那病弱的心脏承担了怎样超载的负荷!他找不到任何语言来安慰女儿,找不到,找不到。。。。。。只能惭愧自己枉为一个父亲!
院子里突然被闪电照得通明,窗纱上亮起耀眼的蓝光,转瞬又熄灭了,紧接着,沉雷在头顶炸响,隆隆地滚向远方,他的心一阵紧缩,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年前伦敦大轰炸的日子,脑际充满了〃毁灭〃、〃崩溃〃这些不祥的字眼儿!
他听到房门〃吱呀〃响了一声。
〃谁?〃他恐怖地问。
〃我呀,〃是妻子的声音,〃我瞅瞅。。。。。。〃
他的语气缓和了:〃瞅什么?雨没停呢!〃
〃天星到这会儿还没回来呢!〃妻子焦躁不安。
〃哦,我跟你说了,他肯定是去医院了,今儿是探视的日子。〃
〃探视?探视能探到这会儿?半夜了!〃
〃也许是瞅着雨大,就没回来吧?〃他猜测着,并以此安慰妻子,〃医院楼道里有长椅子,也能躺会儿,等天明了回来,你别着急。。。。。。〃
〃我能不着急吗?自个儿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一辈子扯着心!〃妻子叹息着,声音从廊子下传过来,〃唉,这样的天儿还非得去探视吗?一个人住院,搅得全家都不安生!〃
妻子的话,毫无掩饰地流露了她的情感,声音不高,言语不多,却刺痛了韩子奇的心。一股怒气在他胸中冲腾,他翻身坐起,伸脚摸索着穿鞋,遏制不住地要去问问她:你说这样的话,还配当个妈?天星和新月都是一样的儿女,你是怎么对待的?十几年了,韩子奇忍啊,忍啊,可忍的结果是什么呢?自己的骨折,女儿的心碎,他还要忍到哪一天呢?在这个家,女儿已经成了累赘,成了多余的人!他不愿意再忍了,趁女儿现在不在家,他索性把胸中的郁闷一吐为快,哪怕闹个天翻地覆也在所不惜!
他下了地,在黑暗中摸索着走向书房的门,腿却撞在椅子上,〃当〃地一声,椅子被撞倒了。
〃你怎么了?〃妻子关切地问,惶惶地向这边走来。
忽地又是一道闪电,韩子奇看见妻子推开了书房的门进来,苍白的脸上充满了惊恐,半年前他的那次摔伤,使妻子心有余悸,担心他再出现什么意外!
闪电熄灭了,沉雷滚滚,把正要声讨妻子的韩子奇震得一愣,停住了。妻子那双关切的眼睛,使他那正要冲出喉咙的话又咽回去了,他猛然想起东厢房里还睡着过门不久的儿媳,想起女儿的恳求:〃不要和妈妈吵架。。。。。。〃他胸中的怒气,到底还是忍下了,〃哦,没事儿,我睡不着,想坐一会儿。。。。。。〃他言不由衷地说着,把椅子扶起来,然后无力地坐下去,手捂着隐隐作痛的肋骨。
屋里一片黑暗。他听见妻子舒了一口气,慢慢地走了出去,好像又站到了廊子底下,感叹着:〃唉,这个天星!怎么就不知道老家儿替他着急?〃
东厢房里,陈淑彦和衣躺在床上,也还没有入睡。她惦记着新月,也为丈夫的深夜未归而不安。听见婆婆在上房廊下唉声叹气,就从窗户上冲着那边儿说:〃妈,我等着他,前院儿有姑妈呢,一叫门就听见了,您就睡吧,别替他着急,他都二十好几的人了,怕什么?出不了事儿!〃
嘴里这么说,心里却并不踏实,她也说不清楚天星到底上哪儿了。
此刻,天星正在风雨中遛大街,晃晃悠悠,行行止止,跟个疯子似的!而且只有他一个人!
他并没有疯,头脑清清楚楚。也许正因为太清楚了,人才容易发疯。。。。。。
今天上午去厂里上班,他心里记着呢,下午该到医院去看新月了。但是出门的时候忘了告诉淑彦,也忘了告诉妈:下了班他得先奔医院,回家可能要晚点儿。这不要紧,她们也都知道今儿是探视的日子。他在车间里于活儿,外边下着大雨,看样子一时半会儿停不了。这也不要紧,他带着雨衣呢,就是天上下小刀子,他顶着铁锅也得去看新月,不能让新月盼亲人盼不着,失望。心里想着新月,干活儿的时候就老看表,希望时间过得快点儿。
中午,他到厂子里的清真食堂去吃饭。
一进门,就碰见容桂芳端着饭盒出来,他心里别扭,一低头就过去了。他跟她没话。
年轻的炊事员正在窗口卖饭,瞅见他进来,老远的就嘻嘻哈哈地说:〃哟嗬,小韩师傅婚假休得不短啊,今儿才冒影儿!怎么着,给我们带喜糖来了吗?〃
天星猛然想起,自从结了婚,今儿是他头一回进食堂,这些天,家里吃的东西过剩,都是结婚时候富余的,姑妈就让他带饭,每天装满一饭盒。今天没带,是姑妈忘了给他?还是他忘了带来?早晨走得匆忙,想不起来了,反正是没带,肚子饿了才想起进食堂,却忘记了他还没请食堂里的师傅们吃喜糖!其实,天星婚假结束来厂里上班的时候,因为妹妹的住院,他心里的那点儿兴头早没了,本车间里的同事因为比较要好的都去吃了喜宴,他也就没再散发喜糖。可是,忘了别人不要紧,不该忘了清真食堂里的师傅,他们都是穆斯林,有着比别人更近一层的感情。可是他偏偏给忘了!
〃哎呀,这。。。。。。〃实心对人的天星不好意思了,红着脸,站在买饭窗口前,感到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过错,支支吾吾,〃那什么。。。。。。我明儿带来吧!〃
没想到,里边儿掌勺的大师傅用铲子敲打着炒勺说:〃明儿你也甭带来了,这样儿的喜糖,我们不待见!〃
天星一愣,觉得受到了侮辱!他这个人,历来吃软不吃硬,没受过这样的冷言冷语。和同事相处,他礼貌待人,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结婚送喜糖,送是情分,不送是本分,他也不欠谁的,就是晚一天送,也不至于招人〃不待见〃,当面挨撅!心里憋不住火,就说;〃师傅,您这是怎么说话呢?〃
大师傅斜眼瞅着他,慢悠悠地说:〃你没听明白是怎么着?那糖啊,变了味儿的,就没人吃了,吃了也得吐出来!〃
天星的脸像猛地被人抽了一巴掌,憋得发紫,脖子上的青筋直蹦,他听得出来,这决不止是挑他的礼,话里还有话!〃师傅,明人不说暗话,您把话说清楚,我韩天星哪点儿对不住您了?〃
〃嘿,对不住我?我又没跟你搞对象!〃大师傅把炒勺一撂,转过身来,两只胖胳膊往胸前一叉,冷着脸说,〃你小子不地道!小容子哪点儿对不住你、比不上你?你翻脸无情,愣把人家给甩了!〃
食堂里,吃饭的、卖饭的、做饭的,一片哗然!当着新郎提旧情,真是哪把壶不开专提哪把壶!人们轰地围过来,有的等着看热闹,有的急着去劝解,怕韩天星这个倔小子犯了拧劲,能把那个胖者头儿打扁喽!
天星心里咯噔一声,他本以为,他和容桂芳好也罢,歹也罢,厂子里无人知晓,谁料这种事儿是根本瞒不住人的,如今当众被抖落出来了!如果这个胖老头儿今天因为别的事儿说他两句,也许他看在对方是个穆斯林长辈的面子上,还能忍;可是,一提起容桂芳,他的怒火就一冒三丈高,拳头攥得咯嘣咯嘣响:〃老头儿,你屈心!到底是谁甩谁啊?!〃
〃新鲜!你说是谁甩谁?〃大师傅两眼瞪着他,左胳膊抱着右胳膊,等着他来打,毫不畏惧,〃哼,你小子不是瞅不起'切糕容',才甩了她,娶了'玉器陈'家的姑娘吗?你可了心了,就不管人家小容子是死是活!你们家里大办喜事儿的时候,她在这儿眼泪叭嚓,谁瞅着不难受?问她什么,她也不说,端起饭盒就走。。。。。。〃大师傅动了感情,周围的人也安静了,显然受了这个胖老头儿的感染,人心所向悄悄地都往容桂芳那边偏了!大师傅的情绪十分激动,声音却低下来了,也许他本不想让韩天星当众丢丑,只是忍不住,往前走了几步,说:〃因为你是个'朵斯提',我这几句话才不能不说,告诉你,韩天星:回回不能贱遇回回!你们'玉器韩'没什么了不起,卖切糕的也不比你们低,我们'勤行'凭手艺、卖力气吃饭,不丢人!我瞅着小容子对你太真、太实,你不识好歹!欺负这样的人,你昧了良心!〃
天星听得直发懵,紧攥着的拳头不知不觉松下来了。他瞅着大师傅,胖者头儿一脸正义;他望望周围的人,旁观者对他流露出鄙夷的神情。他今天算〃栽〃了,被人家这么样儿当着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