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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千千尾鲤鱼。我们这几十年来,两肩抗一口,上无片瓦,下无尺土,居然能够赤手空拳的打出一个花花世界,月笙,你说难道我们眞是单枪匹马,独来独往的吗?――好吧,我现在向你讲几句知心话,我们今天有这么点儿成功,完全是仰仗天时、地利与人和。报答天时之所赐,我们唯有顺天则昌,逆天则亡,帮国民党打共产党,这是我们顺天应人,路子走得极对。为上海人清除祸害,消灭共产党,也是报答桑梓,取其地利。唯独谈到人和,你我的肩胛上,都有千斤万斤的重担,一生一世,未必就能交卸得下。这话怎么说呢?你试想想方才我讲的泥鳅、鲤鱼,与龙门,也许你就可以了然于胸了。」
「啸林哥的意思我懂,」杜月笙嗫嗫嚅嚅的说:「只不过……」
「我们不能跟黄老板比,」张啸林打断了他的话:「老板手底下的人,出道早的,已经有了身家和事业,卽使有些人还要照他牌头吃饭,反正他开得有那么许多游艺场和戏馆,万儿八千的人照样可以养得活。我们呢?底下人比老板多得多,这些年来吃的都是土与赌,自己则是两手空空,前脚进账后脚开销为共进会的事又亏了八十万的债。偏生你硬要打肿脸充胖子,不要革命军的饷,不留自己买来的枪。我告诉你,」张大帅说得兴起,离榻下地踱来踱去:「革命军到上海,不比卢永祥换了孙传芳,孙传芳调了张宗昌,我敢保险,不出三年,黄浦滩要变成一个新世界,赌与土,恐怕要给他们连根铲除。到那个时候,你我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而我们那般同甘苦,共患难的弟兄,文不能测字,武不能挑担,没有饭吃了向我们伸伸手,我问你,你我二人是管呢还是不管?」
「啸林哥见得远,想得周到,」杜月笙放下烟枪正色的说:「这些问题我不是没有想及,也不是我胡里胡涂,得过且过,一心只想『船到桥头自然直』。不过我总以为,民国以来时势一直在变,而且变得非常之快。每一次时势变化我都思前想后,我觉得它们像是钱塘江涨潮一样,一冲过来便是万马奔腾,江里的大鱼小虾唯有跟着跑。这个力量太大,不是随便那个可以抵挡得了的。所以我抱定主张浪潮来了就要赶上去。旣不能倒退,也无法不理不睬,袖手旁观。」
「你这个道理不错,」张啸林点点头说:「但是问题也就在这里,潮流来了,我们可以迎头赶上。别人呢?。我的意思是我们手底下的人呢?我们带得动他们吗?倘使带不动,我们是否忍心让他们被淘汰?被消灭?俗话说得好:『拳头打出外,手臂弯进里。』」顿了一顿,他又说:「现在房间里面只有我们两个人,何妨老实不客气的说明白了,我们手底下的那帮人马,连你,带我,在新浪潮来了的时候,那是命中注定要被淘汰的。否则的话,新浪潮也就不成其为新浪潮了。」
又静默了一下子,大烟间里,只有张啸林来回踱躞的脚步声。
「啸林哥,」杜月笙又开口说了话:「我老实告诉你:我心里一直是在这样想的,新浪潮一到,大鱼小虾统统一样,必定要跟牢跑。俗话说『靠山山要倒,靠水水要干』,一个人总不能守牢一样,吃它一生一世革命军来了,『穷则变,变则通』,天无绝人之路,我想自然会有我们该吃的饭。」
「你在做梦!」张啸林兜头泼他一盆冷水:「人家今朝布告都贴出来了,人家把我们当做什么?地痞,流氓,莠民!堂堂革命军要是连地痞流氓都清扫不掉,还称什么革命军?告诉你吧,现在我们已经是人家打倒的对象了,你还在痴心妄想,想吃革命的饭?」
「这个――,」杜月笙实在是无可奈何了,他只好开门见山问个明白:
「依啸林哥的意思,我们又该怎么办呢?」
「枪给你缴掉了,人也被你解散啦,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大好良机已经失去,」张啸林慨然一声长叹,沉吟片刻,再提高了声浪说:「如今只有一桩事体可以做。这一次,我们替革命军拼命打仗,建了多大的功劳,他们应该心里有数。我们不要枪、不要饷、不敲他们的竹杠。规规矩矩,我们只想他们能够睁双眼,闭双眼,放我们两码,让我们把赌与土的事业大做一做。――赚两钱来,分批解决手下弟兄的生活。」
杜月笙觉得很为难,他声声苦笑的说:
「你这算是谈条件呢?还是讲斤头?」
一句话顶得张啸林勃然大怒,他放开喉咙,哇哩哇啦的喊:「你说是条件也可以,讲斤头也可以!摊开来讲,就是这么一回事,我们帮人家出气力,拚老命,打天下!总没有反转来被他们打倒的道理?叫他们放两码,让我们赚两钱,好各自回家当一品大百姓,说得不好听,这是我们在新浪潮来到以前的最后一次」
「啸林哥!」
「我不管你怎么样想?怎么样做?反正我自己已经决定好了,黄浦滩上不管谁来当家,今年不比往年,老年不比少年,『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我一定要变本加厉,将我的老本行赌与土,大规模的做它一做!」
「这个问题很大,」杜月笙唯恐老弟兄俩为此决裂,只好委婉的说:「歇两日,多邀几位朋友,我们何妨从长计议。」
「计议是你们的事情,」张大帅一径咄咄逼人:「我自家是老早打定了主意的,念在老兄弟的情份,和多年合作的关系,我今天算是披肝沥胆,把我该说的话都说到了。月笙,」他的语气又转为柔和:「时间不早,你去睡吧,明朝,也许还有你的事呢。」
「也好,」杜月笙顺水推舟:「反正来日方长,让我们过两日再谈。」
「明朝会,月笙!」
「明朝会,啸林哥!」
门帘一掀,张啸林弓看身子走出来,万墨林赶紧起立,大帅匆匆的走过他身旁,头也不转的挥挥手说:
「我自家过去,你不必送。」
目送张大帅下了楼,万墨林再进大烟间,他发现杜月笙征征的坐在匟上,两只眼睛茫然前望。在他的身后,鸦片烟灯一闪一闪的,发出苍黄而微弱的光芒
四月十三日,一两万共进会员各自在家休息,纳福,但是他们仍然极其关切的注意外间的动静。游行游行白送性命
共产党不甘雌伏,于是纠集群众,死灰复炽,又掀起了新的暴动。八点钟,暗藏铁棍、刀斧和手枪的愍不畏死之徒,已经一队队的在街头出现。杜月笙所得来的情报完全正确,他们正一股股,一批批的,从四面八方同闸北青云路,预定的群众大会会场集中
乒零乓啷,华界的老百姓,又在忙不迭的关门上闩。安定了一夜,上海又将陷于紊乱。
通往青云路的人潮越来越多,主席台也搭好了,十二点,麕集的群众已达一万余人,四周不见有军队和警察的踪迹,共产党徒以为他们又夺了先声,派人到主席台上大叫:「开会啦,开会啦!」然后举行会议如仪,当主席的王炎登台演说,他竭力的煽动群众,声嘶力竭,厉声咆哮:
「新军阀和帝国主义者,勾结地痞流氓,组成武装队伍,同我们工人纠察队进行偷袭,夺了我们的枪,杀了我们的人,连我们最敬爱的总工会委员长汪寿华,也被他们骗去暗杀!你们大家说:这些血海深仇,我们要不要报复?」
「报仇!报复!」预先安排好的共党份子,在群众中倡呼,鼓舞,于是,一时群情激奋,人们由盲从而进入半疯狂状态,趁此机会,王炎领头跳下主席台,主席台上的共党头目,紧紧跟在他的身后,参加大会的群众,其中有一部份是共产党预先埋伏好的打手,他们拼命煽动,推推拉拉,大多数的群众胡里胡涂的跟他们走。――到什么地方去?以及去做什么事?这般人一概都不晓得。
根据杜月笙所提供的情报,军方对于共产党每一步的行动了若指掌。天主堂是二十六军第二师司令部所在地,当时已经集中了相当的兵力,从官长到士兵,整天都在备战状态之中,其它的地方,则一概不予设防,免得兵力分散。
游行从下午一点钟开始自青云路广场出发,沿途摇旗吶喊,高呼口号,他们要求各业工人一律罢工,一直罢到东路军总指挥部发还枪械为止。他们威胁军队让出商务俱乐部,同时间第二师发出警告,叫第二师莫再和总工会为难。
这一天的暴乱中,唯有一项突发事件,为杜月笙提供情报时所无法「未卜先知」,游行队伍自青云路走到宝兴路,有一大批人忽然转了方向,他们一路疯狂叫嚣,直扑中华新路湖州会馆。那里原本是「总工会」的所在地,上千的群众高呼「收回我们的总工会」,一冲便冲了进去。驻守会馆的只有一排士兵,他们不曾奉令抵抗,于是迅速的由后门撤退,遂使群众欢呼雀跃,「总工会」被他们夺回了。
由于这次傥来的胜利,使得群众们更形疯狂,尤其,也让共产党人误会了东路军仍将忍让为先,他们不会开枪抵抗。大队人马吶喊之声直上云霄,人群像潮水般涌入鸿兴路,从天主堂较高处的窗户向外面望,天主堂前尽是黑压压的人头。
当时,第二十六军军长和第二师师长都不在闸北,天主堂司令部,由现在台湾的祝绍周将军负责指挥,他在那一天下午,游行尚末开始的时候,看到一个很奇怪的现象,第二师政治部有三四位女同志,平时大有共党嫌疑的,她们在中午以前特地赶回天主堂,神色仓皇,每个人都雇好了一部黄包车,匆匆的回宿舍,把所有的箱笼行李统统搬走。
祝绍周是第二师的参谋长,他站在二楼办公室玻璃窗后,亲眼目击这一幕,他觉得诧异,想了想,立刻恍然大悟。这位女同志一定是从共党方面得到了消息,共产党可能要指使暴徒突击天主堂司令部,她们怕自己的衣物受到损失,因此赶回来先行搬开。
恰好特务营长跑来请示:大游行队伍来了的时候,司令部前面的警卫应该如何处置?祝绍周断然的回答他说:
「请他们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