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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驹子很快又蹑手蹑脚走回来,从纸门外尖声喊道:“我说呀,不去洗个澡吗?”
“啊。”
“对不起。我改变了主意才来的。”
她就那么站着躲在走廊上,并没有要进屋的意思。岛村手拿毛巾走了出来。驹子避开他
的目光,低下头走在前面,简直像给人揭发了罪行后被逮走的样子。可是,在浴池里把身子
暖和过来以后,她又怪可怜地闹腾起来,这时她毫无睡意了。
第二天早晨,岛村被歌声吵醒了。
他静静地听了大半天。驹子在梳妆台前回头莞尔一笑:“那是住梅花厅的客人唱的。昨
晚宴会散后,他们就把我找去了。”
“是民谣会的团体旅行者吧?”
“嗯。”
“下雪了吗?”
“嗯。”驹子站起来,哗啦一声把拉窗打开让他看。
“红叶也已经落尽了。”
从嵌在窗框里的灰色天空中,飘进来纷纷扬扬的大雪花。不知为什么,寂静得使人难以
置信。岛村睡眠不足,茫然地望着虚空。
唱歌的人敲着鼓。
岛村想起了去年岁末那面映着晨雪的镜子,然后看了看梳妆台那边,只见镜中依然清晰
地浮现出冰冷的纷纷扬扬的大雪花,在敞开衣领揩拭着脖颈的驹子的周围,飘成了一条白
线。
驹子的肌肤像刚洗过一样洁净。简直难以相信她为了岛村一句无意中的话,竟产生了这
样的误解。她这样反而显出一种无法排除的悲哀。
这场初雪,使得枫叶的红褐色渐渐淡去,远方的峰峦又变得鲜明起来。
披上一层薄雪的杉林,分外鲜明地一株株耸立在雪地上,凌厉地伸向苍穹。
在雪中缫丝、织布,在雪水里漂洗,在雪地上晾晒,从纺纱到织布,一切都在雪中进
行。有雪始有绉纱,雪乃是绉纱之母也。古人在书上也曾这样记载过。
在估衣铺里,岛村也找到了一种雪国的麻质绉纱,拿来做夏装。这是村妇们在漫长的冬
雪日子里用手工织成的。由于从事舞蹈工作的关系,他认识了经营能乐[一种日本古典乐
剧]旧戏服的店铺,拜托过他们:如有质地好的绉纱,请随时拿给他看看。他喜欢这种绉
纱,也用它来做贴身的单衣。
据说,从前到了撤下厚厚的雪帘、冰融雪化的初春时分,绉纱就开始上市了。三大城市
[指东京、大阪、京都]的布庄老板也从老远赶来买绉纱,村里甚至为他们准备了长住的客
栈。姑娘们用半年心血把绉纱织好,也是为了这首次上市。远近村庄的男男女女都聚拢到这
儿来了。这儿摆满了杂耍场和杂货摊,就像镇上过节一样,热闹异常。绉纱上都系有一张记
着纺织姑娘的姓名和地址的纸牌,根据成绩来评定等级。这也成为选媳妇的依据。要不是从
小开始学纺织,就是到了十五六岁乃至二十四五岁也是织不出优质绉纱的。人一上岁数,织
出来的布面也失去了光泽。也许姑娘们为了挤进第一流纺织女工的行列而努力锻炼技能的缘
故吧,她们从旧历十月开始缫丝,到翌年二月中旬晾晒完毕,在这段冰封雪冻的日子里,别
无他事可做,所以手工特别精细,把挚爱之情全部倾注在产品上。在岛村穿的绉纱中,说不
定还有江户末期到明治初期的姑娘织的吧。
直到如今,岛村仍然把自己的绉纱拿去“雪晒”。每年要把不知是谁穿过的估衣送去产
地曝晒,虽说麻烦,但想到旧时姑娘们在冰天雪地里所花的心血,也还是希望能拿到纺织姑
娘所在的地方,用地道的曝晒法曝晒一番。晨曦泼晒在曝晒于厚雪上的白麻绉纱上面,不知
是雪还是绉纱,染上了绮丽的红色。一想起这幅图景,就觉得好像夏日的污秽都被一扫而
光,自己也经过了曝晒似的,身心变得舒畅了。不过,因为是交由东京的估衣铺去办,古老
的曝晒法是否会流传至今,岛村就不得而知了。
曝晒铺自古以来就有。纺织姑娘很少在自己家里曝晒,多半都是拿给曝晒铺去晒的。白
色绉纱织成后,直接铺在雪地上晒;有色绉纱纺成纱线后,则挂在竹竿上曝晒。因为在一月
至二月间曝晒,据说也有人把覆盖着积雪的水田和旱地作为曝晒场。
无论是绉纱还是纱线,都要在碱水里泡浸一夜,第二天早晨再用水冲洗几遍,然后拧干
曝晒。这样要反复好几天。每当白绉快要晒干的时候,旭日初升,燃烧着璀璨的红霞,这种
景色真是美不胜收,恨不能让南国的人们也来观赏。古人也曾这样记载过。绉纱曝晒完毕,
正是预报雪国的春天即将到来。
绉纱产地离这个温泉浴场很近。它就在山峡渐渐开阔的河流下游的原野上,因此从岛村
的房间也可以望见。昔日建有绉纱市场的镇子,如今却修了火车站,成为闻名于世的纺织工
业区。
不过,岛村没有在穿绉纱的仲夏,也没有在织绉纱的严冬来过这个温泉浴场,从而也就
没有机会同驹子谈起绉纱的事。再说,他这个人也不像是去参观古代民间的艺术遗迹的。然
而,岛村听了叶子在浴池放声歌唱,忽然想到:这个姑娘若生在那个时代,恐怕也会守在纺
纱车或织布机旁这样放声歌唱的吧。叶子的歌声确实像那样一种声音。
比毛线还细的麻纱,若缺少雪天的天然潮湿,就很难办了。阴冷的季节对它似乎最合
适。古时有这样一种说法:三九寒天织出来的麻纱,三伏天穿上令人觉得特别凉爽,这是由
于阴阳自然的关系。
倾心于岛村的驹子,似乎在根性上也有某种内在的凉爽。因此,在驹子身上迸发出的奔
放的热情,使岛村觉得格外可怜。
但是,这种挚爱之情,不像一件绉纱那样能留下实在的痕迹。纵然穿衣用的绉纱在工艺
品中算是寿命最短的,但只要保管得当,五十年或更早的绉纱,照样穿在身上也不褪色。而
人的这种依依之情,却没有绉纱寿命长。岛村茫然地这么想着,突然又浮现出为别的男人生
了孩子、当了母亲的驹子的形象。他心中一惊,扫视了一下周围,觉得大概是自己太劳累了
吧。
岛村这次逗留时间这么长,好像忘记了要回到家中妻子的身边似的。这倒不是离不开这
个地方,或者同她难舍难分,而是由于长期以来自然形成了习惯于等候驹子频频前来相会。
而且驹子越是寂寞难过,岛村对自己的苛责也就越是严厉,仿佛自己不复存在了。这就是
说,他明知自己寂寞,却仅仅一动不动地呆在那里。驹子为什么闯进自己的生活中来呢?岛
村是难以解释的。岛村了解驹子的一切,可是驹子却似乎一点也不了解岛村。驹子撞击墙壁
的空虚回声,岛村听起来有如雪花飘落在自己的心田里。当然,岛村也不可能永远这样放荡
不羁。
岛村觉得这次回去,暂时是不可能再到这个温泉浴场来了。雪季将至,他靠近火盆,听
见了客栈主人特地拿出来的京都出产的古老铁壶发出了柔和的水沸声。铁壶上面精巧地镶嵌
着银丝花鸟。水沸声有二重音,听起来一近一远。而比远处水沸声稍远些的地方,仿佛不断
响起微弱的小铃声。岛村把耳朵贴近铁壶,听了听那铃声。驹子在铃声不断的远处,踏着同
铃声相似的细碎的脚步走了过来。她那双小脚赫然映入岛村的眼帘。岛村吃了一惊,不禁暗
自想道:已经到该离开这里的时候了。
于是,岛村想起要到绉纱产地去看看。这个行动固然也含有为自己找个机会离开温泉浴
场的意思。
但是,河流下游有好几个小镇,岛村不晓得到哪个镇上去才好。他又不是想去看正在发
展成纺织工业区的大镇,因此索性在一个冷落的小站上下了车。走了一会儿,就到了一条像
是古代驿站集中的市街上。
家家户户的房檐直伸出去,支撑着它一端的柱子并排立在街道上。好像江户城里叫“店
下”的廊檐,在这雪国旧时把它叫“雁木”。积雪太厚时,这廊檐就成为往来的通道。通道
一侧,房屋整齐,廊檐也就连接下去。
房檐紧接房檐,屋顶上的雪除了弄到马路当中以外,别无他处可以弃置了。实际上是将
雪从大屋顶上高高抛起来扔到马路正中的雪堤上。要到马路对过,就得挖通雪堤,修成一条
条隧道。这些地方管它叫做“钻胎内涵洞”。
同样是在雪国,但驹子所在的温泉乡,房檐并不相连。岛村到了这个镇子,才头一回看
到这种“雁木”。好奇心促使他走过去看了看,只见破旧的房檐下十分昏暗。倾斜的柱脚已
经腐朽。令人觉得仿佛是在窥视世世代代被埋没在雪里的忧郁的人家一样。
在雪里把精力倾注在手工活上的纺织女工,她们的生活可不像织出来的绉纱那样爽快。
这个镇子自然而然地给人一个相当古老的印象。在记载绉纱的古书里,也引用了唐代秦韬玉
[秦韬玉,唐诗人。诗以七律见长,《贫女诗》较有名]的诗。但据说纺织商之所以不愿雇
佣纺织女工,是因为织一匹绉纱相当费工,在经济上划不来。
这样呕心沥血的无名工人,早已长逝。他们只留下了这种别致的绉纱。夏天穿上有一种
凉爽的感觉,成了岛村他们奢华的衣着。这事并不稀奇,但岛村却突然觉得奇怪。难道凡是
充满诚挚爱情的行动,迟早都会鞭挞人的吗?岛村从“雁木”底下,走到了马路上。
笔直的长长的市街,很像当年旅馆区的街道。这大概是从温泉乡直通过来的一条旧街
吧。木板葺的屋顶上的横木条和铺石,同温泉乡也没有什么不同。
房檐的柱子投下了淡淡的影子,不知不觉地已近黄昏。没有什么可观赏的,于是岛村又
乘火车来到了另一个镇子。那里也和先前那个镇子不相上下。岛村在那里也只是悠然漫步,
然后吃了一碗面条,暖和暖和身子而已。
面食店在河岸上。这条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