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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我是不会忘记这件事的。”
岛村一想起那句虽然引起了驹子的误会、然而却深深印在她的心坎上的话,就油然生起
一股依恋之情。瞬时间,传来了火场那边杂沓的人声。新的火舌又喷出了火星。
“你瞧,还烧得那么厉害,火苗又蹿上来了。”
两人得救似地松了一口气,又跑了起来。
驹子跑得很快。她穿着木屐,飞也似地擦过冰面跑着。两条胳膊与其说前后摆动,不如
说是向两边伸展,把力量全集中在胸前了。岛村觉得她格外小巧玲珑。发胖的岛村一边瞧着
驹子一边跑,早就感到疲惫不堪了。而驹子突然喘着粗气,打了个趔趄倒向岛村。
“眼睛冻得快要流出泪水来啦。”
她脸颊发热,只有眼睛感到冰冷。岛村的眼睛也湿润了。他眨了眨眼,眸子里映满了银
河。他控制住晶莹欲滴的泪珠。“每晚都出现这样的银河吗?”
“银河?美极了。可并不是每晚都这样吧。多明朗啊。”他们两人跑过来了。银河好像
从他们的后面倾泻到前面。驹子的脸仿佛映在银河上。
但是,她那玲珑而悬直的鼻梁轮廓模糊,小巧的芳唇也失去了色泽。岛村无法相信成弧
状横跨太空的明亮的光带竟会如此昏暗。大概是星光比朦胧的月夜更加暗淡的缘故吧。可
是,银河比任何满月的夜空都要澄澈明亮。地面没有什么投影。奇怪的是,驹子的脸活像一
副旧面具,淡淡地浮现出来,散发出一股女人的芳香。
岛村抬头仰望,觉得银河仿佛要把这个大地拥抱过去似的。
犹如一条大光带的银河,使人觉得好像浸泡着岛村的身体,漂漂浮浮,然后伫立在天涯
海角上。这虽是一种冷冽的孤寂,但也给人以某种神奇的媚惑之感。
“你走后,我要正经过日子了。”驹子说罢,用手拢了拢松散的发髻,迈步就走。走了
五六步,又回头说:“你怎么啦?别这样嘛。”
岛村原地站着不动。
“啊?等我一会儿,回头一起到你房间去。”
驹子扬了扬左手就走了。她的背影好像被黑暗的山坳吞噬了。银河向那山脉尽头伸张,
再返过来从那儿迅速地向太空远处扩展开去。山峦更加深沉了。
岛村走了不一会儿,驹子的身影就在路旁那户人家的背后消失了。
传来了“嘿嗬,嘿嗬,嘿嗬嗬”的吆喝声,可以看见消防队拖着水泵在街上走过。人们
前呼后拥地在马路上奔跑。岛村也急匆匆地走到马路上。他们两人来时走的那条路的尽头,
和大马路连成了丁字形。
消防队又拖来了水泵。岛村让路,然后跟随在他们后头。这是老式手压木制水泵。一个
消防队员在前头拉着长长的绳索,另一些消防队员则围在水泵周围。这水泵小得可怜。
驹子也躲闪一旁,让这些水泵过去。她找到岛村,两人又一块走起来。站在路旁躲闪水
泵的人,仿佛被水泵所吸引,跟在后面追赶着。如今,他们两人也不过是奔向火场的人群当
中的成员罢了。
“你也来了?真好奇。”
“嗯。这水泵老掉牙了,怕是明治以前的家伙了。”
“是啊。别绊倒罗。”
“真滑啊。”
“是啊。往后要是刮上一夜大风雪,你再来瞧瞧,恐怕你来不了了吧?那种时候,野鸡
和兔子都逃到人家家里哩。”驹子虽然这么说,然而声音却显得快活、响亮,也许是消防队
员的吆喝声和人们的脚步声使她振奋吧。岛村也觉得浑身轻松了。
火焰爆发出一阵阵声音,火舌就在眼前蹿起。驹子抓住岛村的胳膊肘。马路上低矮的黑
色屋顶,在火光中有节奏地浮现出来,尔后渐渐淡去。水泵的水,向脚底下的马路流淌过
来。岛村和驹子也自然被人墙挡住,停住了脚步。火场的焦糊气味里,夹杂着一股像是煮蚕
蛹的腥气。
起先人们到处高声谈论:火灾是因为电影胶片着火引起的啦,把看电影的小孩一个个从
二楼扔下来啦,没人受伤啦,幸亏现在没把村里的蚕蛹和大米放进去啦,如此等等。然而,
如今大家面对大火,却默然无言。失火现场无论远近,都统一在一片寂静的气氛之中。只听
见燃烧声和水泵声。
不时有些来晚了的村民,到处呼唤着亲人的名字。若有人答应,就欢欣若狂,互相呼
唤。只有这种声音才显出一点生机。警钟已经不响了。
岛村顾虑有旁人看见,就悄悄地离开了驹子,站在一群孩子的后面。火光灼人,孩子们
向后倒退了几步。脚底下的积雪也有点松软了。人墙前面的雪被水和火融化,雪地上踏着杂
乱的脚印,变得泥泞不堪了。
这里是挨着蚕房的旱田。同岛村他们一起赶来的村民,大都闯到这里来了。
火苗是从安放电影机的入口处冒出来的,几乎大半个蚕房的房顶和墙壁都烧坍了,而柱
子和房梁的骨架仍然冒着烟。木板屋顶、木板墙和木板地都荡然无存。屋内不见怎么冒烟
了。屋顶被喷上大量的水,看样子再燃烧不起来了。可是火苗仍在蔓延不止,有时还从意想
不到的地方冒出火焰来。三台水泵的水连忙喷射过去,那火苗就扑地喷出火星子,冒起黑烟
来。
这些火星子迸散到银河中,然后扩展开去,岛村觉得自己仿佛又被托起漂到银河中去。
黑烟冲上银河,相反地,银河倏然倾泻下来。喷射在屋顶以外的水柱,摇摇曳曳,变成了朦
朦的水雾,也映着银河的亮光。
不知什么时候,驹子靠了过来,握住岛村的手。岛村回过头来,但没有作声。驹子仍旧
望着失火的方向,火光在她那张有点发烫的一本正经的脸上,有节奏地摇曳。一股激情涌上
了岛村的心头。驹子的发髻松散了,她伸长了脖颈。岛村正想出其不意地将手伸过去,可是
指头颤抖起来。岛村的手也暖和了。驹子的手更加发烫。不知怎的,岛村感到离别已经迫
近。
入口处的柱子什么的,又冒出火舌,燃烧起来。水泵的水柱直射过去,栋梁吱吱地冒出
热气,眼看着要倾坍下来。人群“啊”地一声倒抽了一口气,只见有个女人从上面掉落下
来。
由于蚕房兼作戏棚,所以二楼设有不怎么样的观众席。虽说是二楼,但很低矮。从这二
楼掉落到地面只是一瞬间的事,可是却让人有足够的时间可以用肉眼清楚地捕捉到她落下时
的样子。也许这落下时的奇怪样子,就像个玩偶的缘故吧,一看就晓得她已经不省人事了。
落下来没有发出声响。这地方净是水,没有扬起尘埃。正好落在刚蔓延开的火苗和死灰复燃
的火苗中间。
消防队员把一台水泵向着死灰复燃的火苗,喷射出弧形的水柱。在那水柱前面突然出现
一个女人的身体。她就是这样掉下来的。女人的身体,在空中挺成水平的姿势。岛村心头猛
然一震,他似乎没有立刻感到危险和恐惧,就好像那是非现实世界的幻影一般。僵直了的身
体在半空中落下,变得柔软了。然而,她那副样子却像玩偶似地毫无反抗,由于失去生命而
显得自由了。在这瞬间,生与死仿佛都停歇了。如果说岛村脑中也闪过什么不安的念头,那
就是他曾担心那副挺直了的女人的身躯,头部会不会朝下,腰身或膝头会不会折曲。看上去
好像有那种动作,但是她终究还是直挺挺的掉落下来了。
“啊!”
驹子尖叫一声,用手掩住了两只眼睛。岛村的眼睛却一眨不眨地凝望着。
岛村什么时候才知道掉落下来的女人就是叶子呢?
实际上,人们“啊”地一声倒抽一口冷气和驹子“啊”地一声惊叫,都是在同一瞬间发
生的。叶子的腿肚子在地上痉挛,似乎也是在这同一刹那。
驹子的惊叫声传遍了岛村全身。叶子的腿肚子在抽搐。与此同时,岛村的脚尖也冰凉得
痉挛起来。一种无以名状的痛苦和悲哀向他袭来,使得他的心房激烈地跳动着。
叶子的痉挛轻微得几乎看不出来,而且很快就停止了。
在叶子痉挛之前,岛村首先看见的是她的脸和她的红色箭翎花纹布和服。叶子是仰脸掉
落下来的。衣服的下摆掀到一只膝头上。落到地面时,只有腿肚子痉挛,整个人仍然处在昏
迷状态。不知为什么,岛村总觉得叶子并没有死。她内在的生命在变形,变成另一种东西。
叶子落下来的二楼临时看台上,斜着掉下来两三根架子上的木头,打在叶子的脸上,燃
烧起来。叶子紧闭着那双迷人的美丽眼睛,突出下巴颏儿,伸长了脖颈。火光在她那张惨白
的脸上摇曳着。
岛村忽然想起了几年前自己到这个温泉浴场同驹子相会、在火车上山野的灯火映在叶子
脸上时的情景,心房又扑扑地跳动起来。仿佛在这一瞬间,火光也照亮了他同驹子共同度过
的岁月。这当中也充满一种说不出的苦痛和悲哀。
驹子从岛村身旁飞奔出来。这与她捂住眼睛惊叫差不多在同一瞬间。也正是人们“啊”
地一声倒抽一口冷气的时候。
驹子拖着艺妓那长长的衣服下摆,在被水冲过的瓦砾堆上,踉踉跄跄地走过去,把叶子
抱回来。叶子露出拼命挣扎的神情,耷拉着她那临终时呆滞的脸。驹子仿佛抱着自己的牺牲
和罪孽一样。
人群的喧嚣声渐渐消失,他们蜂拥上来,包围住驹子她们两人。
“让开,请让开!”
岛村听见了驹子的喊声。
“这孩子疯了,她疯了!”
驹子发出疯狂的叫喊,岛村企图靠近她,不料被一群汉子连推带搡地撞到一边去。这些
汉子是想从驹子手里接过叶子抱走。待岛村站稳了脚跟,抬头望去,银河好像哗啦一声,向
他的心坎上倾泻了下来。
(1935—19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