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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换了一下跷起的腿,说道:“我对集体活动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您刚才说的——许师母带给您的那片新大陆究竟是什么。”我发现这时候老头儿的脸上现出为难的神情,仿佛一位医生面对一个棘手的手术,无从下手。
楼梯间有一扇百叶窗,老头儿欠身打开一条缝隙,以便可以让屋子里的烟雾疏散出去,然后迟疑地说:“你是不是坚持要我回答这个问题,我能不能不回答。”
“不,您最好能满足我的好奇心。假如我得不到一个确切的答案,我会一直被这个问题困扰下去的。”我说。
老头儿似乎为掩饰什么,故作轻薄地吹了一声口哨,说道:“其实,告诉你答案也无妨,大家毕竟都是成年人了。”
“您太啰嗦了。”
“你师母让我认识了一个感官世界,就是所谓的性行为。也许对别人这算不了什么,可是,对于打了半辈子光棍的我来说,意义就截然不同了。我突然发现男女间的缠绵竟是如此之美好,自然十分震惊,并很快沉溺其中而不能自拔。”
我冲他点了点头说,“男女间的缠绵本来就是美好的事情,对于这一点,恐怕没有任何一个人提出异议。”
“问题是——我沉溺其中而不能自拔。”
“通常我们所说的温柔乡,指的就是这个,沉溺其中也不是什么错误啊。”我差一点儿让老头儿犹抱琵琶的态度逗乐了。长期以来,他在我面前一直是一个严肃的长官,而我则是一个恭敬的士兵,现在,似乎士兵突然得到了提升,我觉得他羞涩的样子挺滑稽的。
老头儿说:“我们几乎随时随地都有需要对方的欲求,不分早上或晚上,也不分床上还是床下,有时候,你师母甚至会特意跟单位请假回来做那种事。为此,我们把社交活动减少到最低限度,只盼着两人相处。我觉得特变态,可是,你师母却说,我们启蒙的时间太晚了,所以,我们要补课,要把失去的时间夺回来。不怕你笑话,我们真的不像我们这个年龄该做的……”老头儿的叙述不是线性的,而是围着一个圈子绕啊绕。
“您是不是觉得您该做的就是拄着个拐棍,天天到公园去遛鸟、舞剑、打太极,或者围成一个圈吼几句京戏?”我问他。
“那倒不是。”老头儿摇摇头说,“最令我担忧的是,除了肉体的短兵相接之外,我几乎对什么都没兴趣了,以至于连那些我视之为生命一般重要的老书也嫌累赘了,甚至后悔自己当初花那么多的心血去寻访去收藏。那些老书都是冷冰冰的,都是没有生命、没有温度的,不像女人那么温暖,那么柔软,那么知冷知热——呸,你瞧,我怎么能说这种为老不尊的话呢!”他嘴角含着一丝自嘲的微笑,拍了拍自己的嘴巴。
我虽然也跟着他笑了笑,但是却把目光移到一边去,以免同他对视。听了他的话,我觉得胃部有点儿痉挛,肢体有点儿麻木。我自问:将来,我会不会像老头儿那样,对收藏书的感情也发生一百八十度的变化呢?结论是——不会的。我可以爱书,也可以爱女人,这两者之间并不对立,我相信我没有老头儿那么偏执……我沉湎在这些思绪之中,以致老头儿后边说了什么,我压根儿没听见,老头儿不得不拍拍我的肩膀,问我在想什么。
我说:“没什么。”跟一位前辈交谈的时候走神,实在是一件不大礼貌的事情,我赶紧又补充了一句,“我只是在回味您刚才说过的话。”天呐,我真佩服我的随机应变能力,起码不比那些禀赋优越的家伙们差。
“我说,你们两位男士的自由活动时间该结束了,快来,大家在等着呢。”这时候,许师母招呼我们,她说话喜欢把字咬得特清楚,好像是将拼音字母拆开来,一个个送进你的耳朵里。
我们只好回到了派对中间,下面的节目是每个人在航海日志上留言,免得临结束的时候,诸位喝得昏天黑地,醉得连笔都拿不住了,所以把这个节目提前了。许师母的那个航海日志是真正的航海家用来记录行程的本子,挺厚,牛皮封面上有一个烫金的锚。有人这样写道:这是一次浪漫的海上之旅,谢谢船长的热情款待。还有人留言:被忽视的海浪拍打,覆盖一切回忆的疾飞的细沙。这话看着有点儿眼熟,不知从哪位诗人那里剽来的。轮到我了,许师母把笔和本交到我的手里,我写了一句:我想驾驶属于我的那艘船,哪怕只是一只小舢板。而罗素则写得是:你们需要一个领港员吗?许师母连声说要,还一个劲儿搂着她做亲热状,引起一阵调侃一阵笑。
又一轮的鸡尾酒过后,宾客们的感觉器官开始变得迟钝了,罗素将我拉到一边,含混不清地抱怨道:“你刚才跟老头儿躲到哪里去了?你不来保护我,让他们灌了我好多酒。”
我赶紧殷勤地剥了一瓣橘子,塞进她的嘴里,等她咀嚼完,又塞了一瓣,然后,我贴着她的耳朵说:“我们说几句悄悄话。”
罗素翻翻上眼皮,仿佛我说的不是汉语而是西班牙语似的,听不懂:“什么悄悄话?”
“枕边悄悄话。”我挽住她的胳膊,笑着,用极讲究抑扬顿挫的腔调告诉她。
“好恶心,”罗素捏了捏鼻子,仿佛闻到了什么异味似的,不屑地说道,“一对年龄一大把的男人居然躲在阴暗的角落里,谈什么狗屁悄悄话,嘁!”
“我以为很有必要。”我说。我知道,在酒精的作用下,她平时刀子一般锋利的嘴巴越来越不听使唤了,这好像一场龟兔赛跑的游戏,兔子的路就要跑完了,而乌龟想赶上它,得等明天醒酒以后了。现在,趁火打劫,气气她,她连回手之力都没有。
“我懒得跟你斗嘴,这会儿我的头有点儿晕,我想找个地方躺一躺。”罗素醉醺醺地说。
许师母却让罗素冲个澡,稍微清醒一下,说后面还有许多余兴节目呢。罗素去冲澡的时候,我听了一段萨克斯曲子,演奏者是一位律师,曲子很忧郁,大伙儿都叫好,我也觉得吹得不错,许师母更是奖励了律师一勺新鲜的鱼子酱和一杯雪利酒。许佩祈默默地坐在餐桌边角,用欣赏的目光凝望着自己的妻子。见罗素迟迟不露面,我便去找她,发现她睡在了客房的大床上。
睡着的罗素也不安静,时而耸耸眉毛,时而动动嘴唇,显然是在做梦。估计派对已经进入了尾声,很快就要结束了,我想把罗素叫起来,回家去睡,这时候,许师母走进屋,阻止了我:“你们今天晚上就睡在这里吧,房间足够宽敞的。”
尽管已经很疲惫了,特别是精神上,我还是陪着许佩祈夫妇送走了他们的客人,一直把他们送到他们的私家车上,看着他们远去,跟他们挥手致意,同时还要做出一副恋恋不舍的表情。我不得不佩服许师母,折腾一天了,她的面部表情仍然那么丰富而活跃,我可不行,我觉得我面部肌肉都快麻木了。
料理完收尾工程之后,已是凌晨时分,我懒洋洋地回到客房,吻了吻睡梦中的罗素,就四脚朝天地躺在沙发上。我听见隔壁主人的卧室里在行动,该死的喘息声、呻吟声以及席梦思床弹簧嘎嘎的响声,排山倒海一般地灌进我的耳朵里,扰得我难以入睡,翻过来掉过去地折腾了老半天。
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我更不知道我是怎么醒来的,醒来的时候,阳光正明媚,窗外,紧贴着墙壁攀升的紫藤上爬满了喇叭花。我惊奇地发现罗素并不是睡在她的床上,而是跟我一起挤在长沙发上,枕着我的肩膀,像个婴儿似的蜷缩着两条腿——这是罗素睡觉时最喜欢保持的姿势。
阳光下,罗素脖子和脖子以下较为丰满的区域的皮肤仿佛是透明的,我甚至能看到她血管里的血液在流动。突然,罗素醒了,她缓缓地睁开眼,冲我嫣然一笑,说了句“早安”,也许因为光照太强的缘故,她只好用胳膊遮住了眼睛。
一会儿的工夫,我们就紧紧地拥抱起来,满怀激情地亲吻着对方,她的口腔里散发着一股子嫩草的清香,还有富有弹性的小舌头,都很让人留恋。在相互抚摸的时候,我发现她脊背上的皮肤犹如玲珑剔透的绸缎一般的光滑和柔润。
也许是吻得太投入了,很快我们都像经过了长途跋涉似的浑身瘫软,眼前也冒出了金星,直到双方实在喘不上气来为止。
这时候,许师母敲门进来,通知我们去吃早餐,“今天的餐桌上有很棒的沙丁鱼。”她说。
我和罗素都尽可能地保持着泰然自若的神情,竭力掩饰着自己的狼狈,好像秋毫无犯的样子,但是,我知道我的脸红了,因为我觉得两腮烫得慌,而罗素更过分,半截乳房居然还露在外边,显见已经是欲盖弥彰了。好在许师母完全是视而不见,等我们穿戴得很体面地出现在餐厅时,许师母欢快地对老头儿说:“还愣着干什么,快给孩子们拿餐具呀。”
一次偶然的机会听罗素说起她们学校周末要举办一场歌咏比赛,有她的独唱,她准备唱一首王菲的歌。虽然她并没有邀请我,但演出那天我还是去了,去给她当拉拉队。那天她穿了一件不知属于什么风格的衣裙,手腕上和脚腕上还戴着随时都会变幻颜色的手镯和脚镯,显得特另类,也特个性。
在小礼堂门口看见我突然出现,她的眸子里闪出一种异样的光泽,既不是出乎意外的喜悦,也不是冷漠,瞳仁里略微流露出黯淡的忧郁。“你怎么来了?”她迟疑了一下问道。
“我来做你的亲友团,你不欢迎?”我说。
“欢迎,当然欢迎。”她说,她说的声音很低,听来倒更像是一声叹息。她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接着说,“我排在第七个出场,还要等上一会儿。”
我们避开来来往往的人们,走到一株上个世纪教堂神甫种下的山毛榉下面。
我问道:“你紧张不紧张?”
“我走南闯北的什么阵势没见过?站在台上唱一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