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量。也许你的诸种努力未能奏效,例如从事艺术创作但未能被社会所承认,经商却终于未能成功,从军但终于打了败仗,但是最后“结账”的那一天,你至少可以说我已尽力了,你的失败如楚霸王垓下之战,非战之罪也。我始终不赞成以成败论英雄,我也无能帮助读者乃至我自己着着皆胜。但是至少心里应该有数,你是有志有为而且选择了正确的道路,但终因条件不具备未能大获全胜呢,还是你上来就不成样子,无志气,无作为,不学习,不努力,意志薄弱,心胸狭窄,企图侥幸,却又愤愤不平,终于一事无成。如果是前者,我愿向你致以悲壮的敬意,我还愿意把你的故事写下来,让读者为之洒一掬清泪。如果是后者,谁能纠正?谁能弥补?谁能同情?
我的长篇小说《活动变人形》中的主人公倪吾诚,在他的生命到了后期末期之时,他突然说:“我的生活的黄金时代还没有开始呢。”这实在太恐怖了。一个人的成就有大有小,然而你应该尽力。尽力尽情尽兴尽一切可能了,这就是黄金时代,这就是人生的滋味,这就是人生的意义价值,这就是辉煌,燃烧的辉煌,奉献的辉煌。你尽了力,你就能享受到你尽力后的一切可能性,哪怕是“天亡我也,非战之罪也”的悲壮感和英雄主义。你享受到了尽力本身带来的乐趣,尽了力至少能得到一种充实感成就感,你也就赢得了,必然赢得了,首先不是别人,而是你自己的尊敬和满意。比如你是一枚炮弹,被尽力发射出去了,而且爆炸了,即使没有完全命中目标,也是快乐的。你是一粒树种,落到了地上,吸足了水分养分,长成了树苗,长成了大树,即使没能长到更大就被雷击所毁,你也可以感到某种骄傲。你的形象是一株树的最好的纪念碑,你的被毁至少是一次大雷雨的见证,是一个悲剧性的事件。人生是一个过程,是一个时间段,是一次能量释放反应,重在参与,重在投入,重在尽力。胜固可喜,败亦犹荣,只要尽了力,结账时候的败者,流出的眼泪也是滚烫的与有分量的。而没有尽力,蹉跎而过,那可真是欲哭无泪了!
《王蒙自述》 第二部分《王蒙自述》 “冷”与“热”的平衡
“冷”与“热”的平衡
然而青年人的热情又实在是太热烈太洋溢,并从而变得太可怜了。青年时期的热情就像大火,像涨潮,像霹雳,像一种病。这种病像是疟疾,使你一会儿冷一会儿热,一会儿觉得自己即将成功,身材也突然猛长,一会儿觉得自己纯粹白费力气,灰溜溜地抬不起头来。因为与热情同在的是极端幼稚的急于求成,那样的热情,那样的燃烧是难于持久的。你总是希望第二天最多是下一个星期就见成效,就见成功,就一鸣惊人,就呼风唤雨起来。急于求成的另一面必定是灰心丧气,一次急于求成不成,两次急于求成不成,三次四次五次……十次八次不成,你能不灰心丧气吗?任何事情,急于求成都是幼稚的幻想,急于求成的结果一定是不成,对此不应该有任何怀疑。而灰心丧气同样也是幼稚的表现,是不堪一击脆弱单薄的表现。毛泽东在总结中国革命的道路时说:“斗争,失败,再斗争,再失败,直至胜利,这就是革命人民的逻辑。”我从第一次接触这个命题的时候就疑惑、就琢磨:为什么毛泽东不说是斗争,胜利,再斗争,再胜利……呢?我们更爱说的套话不是什么“从胜利走向胜利”吗?一直失败,最后能胜利吗?然而,毛泽东的总结是深刻的与实在的,在最后胜利到来之前,与其说是一个胜利接着一个胜利,不如说胜利就是来自一系列失败更实际也更有教益。科学实验也是如此,在最后的胜利到来之前,也许是几十次几百次的实验的失败。急于求成,侥幸取胜的企图,只能造成灰心丧气,小战即溃的结局。
与投入的决心,与重大的试验,与奋力的一击共生的是无法扑灭的热情,这样的热情应该说是利害参半。没有足够的热情也许难以作出重大的决定,该出手的时候出不了手,而过度的热情却只能帮倒忙。待到你开始了重大的但毕竟还是极为初步的行动、试验、搏击以后,热情的过度已经是害多益少的了,这个时候最重要的是冷下来,是多想一想事情的不利的方面,知道自己离成功离顶点还有十万八千里,远远没有到激动的时刻。而且,想一想吧,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即使你开始做了一点事,离真正的成就还远着哩。
冷与热,这也需要一种平衡。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不如意事常八九,这是因为人的心气总是高于实际,越是年轻的时候越是高涨。眼高心高志高情热,投入到一个事业里就是难解难分如醉如痴。我年轻时写完一篇东西,几个月过去了,全文还能背诵下来。现在呢,看到旧作,有时候甚至于自己怀疑:“这是我写的吗?”
投入的热烈程度与获得的果实恰恰不一定成正比。你疯着哭着闹着夜以继日加班加点不吃不喝搞出来的东西,写出来的文字,作出的决策,提出的方案就一定好吗?恰恰相反,多半还是心平气和地、冷静地、审慎地与按部就班地工作,成果更靠得住些。契诃夫有一句名言,叫做:“热得发冷了再动笔写。”这话真好,不仅文学创作如此,世间许多事都是要热得发冷了再做才能做好。
一个人的志向、热情、期待、经验、能力、信心、意志、精神的承受力有时是不均衡的。年轻的时候,热情高,志向大,期待殷切,然而经验不足,本事不足,信心不足,相对有些脆弱,就是说精神的承受力也不足。一年一年过去了,对自己已经干出点门道的事情比较胸有成竹了,有点把握了,也不怕某些挫折了,然而也就司空见惯了,没有多少激动,甚至也没有太多的新鲜感了,再让自己燃烧起来又谈何容易?
总的来说,年轻人苦一些,因为客观条件年轻人也不如上了点年纪的人。随着年龄的增长,你在某个领域里总会得到更多的承认,更多的信赖,更多的方便。尤其是在中国这样一个有敬老传统的国家,老了好办事一点。这样年轻人更容易愤愤不平,骂骂咧咧,口出狂言而实际又做不出什么太大的花样。如果我向年轻人进言,就劝他们更老到一点,更耐心一点,他们能不能接受呢?
《王蒙自述》 第二部分《王蒙自述》 不要以为自己就是尺度
不要以为自己就是尺度
人最容易犯的错误有三个:第一是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力量,过低地估计了与自己不同的人的力量。第二是以自己为尺度衡量旁人。第三是面对严重的问题常常抱侥幸心理。
现在谈第二个问题,即以自身为尺度的问题。说来有趣,你所喜爱的,你以为旁人也喜爱;你所恐惧的,你以为旁人也恐惧;你最厌恶的,你以为对旁人也十分有害。其实,事实往往并非完全如此。
我曾经竭尽全力地把我年轻时候喜欢唱的歌、喜欢读的书推荐给我的孩子们,孩子们嘲笑我唱过的“胜利的旗帜,迎风飘扬”和“灿烂的太阳,升起在东方”之类的词,他们说:“您那时候唱的歌的歌词怎么这么水呀?”我感到奇怪,因为我觉得他们唱的歌的歌词才不成样子呢。直到过了很久了才悟到,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歌,他们有时会接受一点我的所爱,但是他们毕竟有自己的所爱。生活在不同的时代不同的背景下面,不可能各方面都一致。
我发现人的这种以自己的好恶为尺度来判断事情的特点几乎可以上笑话大全。一个母亲从寒冷的北方出差回来,就会张罗着给自己的孩子添加衣服。一个父亲骑自行车回家骑得满头大汗,就会急着给孩子脱衣服。父母饿了也劝孩子多吃一点,父母撑得难受了就痛斥孩子太贪吃。父母寂寞了责备孩子太老实太不活泼。父母想午睡了越发觉得孩子弄出的噪音讨厌。父母想读书了发现孩子不爱学习。父母想打球了发现孩子不爱体育。父母烦心的时候就更不必说了,一定是更看着孩子不顺眼了。
上一代人对下一代人的消极评价,究竟有多少是靠得住的?有多少是以己度量人度量出来的?反过来说,下一代人不是也以自身当标尺吗?当他们看到上一代人已经发胖、已经白发、已经少懂了许多新名词的时候,他们是多么失望啊。你怎么不想一想,老一代也大大地火过呢。英语里有一句谚语:“every dog has it's own time。”(每一条狗都有它自己的时代)上了年纪的人与年轻人之间,多么需要更多的相互了解。
我无意用简单的进化论观点来认定新的一代一定胜过上一代,但是至少,人们是发展变化的,社会是与时俱进的,科学技术、思想理论、生活方式直至价值观念都是不断发展变化的。你高兴,认为它越变越好,它会变化;你不高兴,断定它越变越坏了,它照旧变化。你给以很高的评价,它要变;你评价极差,认为是一代不如一代,全是败家子,它也要变。这里我不想轻率地对这种变化作出价值判断,前人的许多东西都是需要继承需要珍惜的,后人的变化中在得到进步得到崭新的成果的同时也会失去一些好东西,付出一些也许是太高太过分了的代价。但是想让下一代人不发生任何变化是不可能的,只有理解这些发展变化,才能占据历史的主动性,才能取得教育或影响下一代的主动权,也才能赢得下一代人的信赖和尊敬。同时年轻人也只有把前人的一切好东西继承下来,才有资格谈发展和创造。
《王蒙自述》 第二部分《王蒙自述》 超脱是一种更大的境界
超脱是一种更大的境界
我赞美投入,我赞美献身,我赞美燃烧与义无反顾,我也赞美超脱。超脱不是自私,不是消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