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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在我的印象中,只有那个地方的人才会用这种方法酿酒。爷爷这么干,可能是一种本能。
他慢慢地掀开了盖子,像是不忍心唤醒那些正在发酵的小生命。
他的葡萄酒看起来不是很成功,液体上面有一层细小的白色泡沫,有一种奇怪的味道。
爷爷开始有点失望。
但他很快又笑了。
他说看来还是有反应,但是可能温度过高了,还是搬进屋里好一些。
他重新把桶封好,不让我帮忙,自己很轻松地把桶搬回到阴凉的屋里。他说不能晃动它们,否则这些酒是会变酸的。
他的葡萄美酒最终也没有酿成。
他对我一直很好,很少向我发脾气。
每次吃猪头肉,他都会请我吃猪眼睛,说是吃了之后可以明目。
他经常会向我借书看,不过好像从来没有还过。
他喜欢看电视,喜欢听京剧。我和他一起看《 城南旧事
》,他听到其中一首叫做〃小麻雀〃的歌,兴奋得几乎哭了。那是他小时候唱的歌,看来,这也是他哀伤的童年为数不多的幸福记忆之一。
在爷爷七十多岁的时候,他的脾气变得非常之坏因为他的两个儿子死去了其中一个是我的父亲。两个儿子的去世给了爷爷很大的打击,他的步子一下变得蹒跚起来,成了一个真正的老人。
他一定是认为这个家族受到了某种诅咒,这使他更加孤独更加烦躁,患上了心脏病。
奶奶过世之后一年,爷爷在一个冬天的夜里,因为心脏病突发而去。
没有人知道他临终的痛苦,没有人知道他想说什么或是说过什么。因为在他死的时候,没有人在他的身旁。
一个儿孙满堂的人竟然就这样孤苦地死去,在我的家乡是一件很羞辱的事情,尤其是光着身子,在他的尸体僵硬之后才被换上衣服,是家乡最大的忌讳。这种不孝甚至会成为这个家族全体的耻辱。
12
我父亲去世的时候,爷爷搂着我痛哭。
但他去世的时候,我没有在他的身边。
他去世之前,上厕所的时候,摔伤了腿。我那时正在外地,根本脱不开身。所以就没有回去探望。直到他去世,我没有见到他的最后一面。
我曾经许诺送给他一把紫砂茶壶,让他看书的时候可以轻轻地啜一口,但永远是无法实现的了。我再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安静地躺在那里,再也不能起来。
爷爷留下的遗像是倔强的、愤怒的,在他照下这张像的时候,他就已经想到这张照片将来的用途,想必他对这种别有用心的提议不是很愉快,所以,他连胡子都没有刮。
他的遗像让我内疚,并且这种负罪感注定会一生难以磨灭。
这种感觉常让你在半夜里醒来,点上一支烟,坐上很长时间。
我奶奶年轻时对我的母亲不好,很凶恶。但等她上了年纪之后,却成了一个慈祥的老太婆。
奶奶略通医术,能给消化不良的幼儿诊病,拿很细的银针,在他们的柔软的小手上轻轻扎一下,挤出米粒大小的几滴乌黑的血。她把这种医术称为〃割脾〃,专治小儿消化不良。在我看来,这似乎并非医术,更像某种巫术。我虽然不能明确这是不是医术,但据说疗效还不错。当然,那些孩子总是哭得撕心裂肺,常常使年轻的妈妈也心痛得眼泪婆娑。
奶奶虽然懂医术,懂一些人体经络,但这不影响她烧香拜佛。她经常去逛庙会,和许多老太太一起去到〃白条寺〃烧香。我一直搞不清这个〃白条寺〃在什么地方,〃白条寺〃在佛经里是作何解释,但我想,〃白条寺〃一定是个很大的寺庙,因为奶奶她们去的时候,是乘着一辆大马车去的。都是善男信女,所以车费只是象征性地收一元。每次烧香回来,奶奶必定要称赞〃白条寺〃的〃饸饹〃不错。我也一直不知道〃饸饹〃是个什么东西,后来才知道是一种荞麦面条,是在〃饸饹床子〃上挤出来的,并不是什么难得的食物。
奶奶总说做人要懂得〃惜福〃,要懂得知足,一点点的小幸福,就可以让他们快活。
爷爷的名字叫澄清,奶奶叫荷姐,一个沉静,一个窈娜,都和这条叫做〃滹沱河〃的老河有渊源。如果不是他们的孙子在这里记下他们的名字,他们会随着这条河的断流而被彻底湮没,就像我从来不知道太爷爷的名字一样。
忘却总是比死亡更早来临。
在绿树像烟一样浓的小村庄里,每个人都在唱着挽歌。
13
正式成为小学生之前,我开过很多革命的会议。
我很小的时候就和妈妈一起开会。
那时候,正是中国社会主义的一个重要转折阶段。对于出现的种种变化,上面认为有很多话需要向老百姓解释清楚。〃重要的问题是教育群众〃,这句话是毛主席说的。虽然他老人家那时已经作古,但影响依旧。我虽然只是赶上了大革命的一个尾巴,但这已经让我印象深刻。那时的人们迷恋上了开会。人们拿着自家的凳子,坐在大队部的院子里,一边掏耳朵,一边听报告。开会的日子总是阳光灿烂的,午后的阳光懒洋洋地照在老百姓的身上,晒得人直犯困。大队干部坐在主席台后面,凑近喇叭,一本正经地使用当地土语,念着报纸和新华社评论员文章。大家坐在那里,像旱地拔葱一样吃力地提高着自己的革命觉悟。我可以经常眯上一会儿,而别人就没有这个待遇。为了防止自己睡着,有的人偷偷搓毛线,有的人偷偷聊天,还有人掏着耳朵。
一种灰色的情绪在人群中间传递,像是孙悟空撒下了一把瞌睡虫。人们似乎都没有为未来发愁,他们似乎认为那是领导应该关心的事情,和他们没有关系。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那是革命允许的颓废,你可以什么也不做,只要老老实实呆着,你就会和别人过得差不多。
小小的一个村子,分成了六个生产队。每个生产队都有自己的牲口棚,都有自己的小队部,这样可以有效地进行生产协作。我们坐在小板凳上,看人们每天扛着工具,从〃育红班〃的大门口经过。
我不知道人们是不是真的热爱集体。那时候,大牲畜的死亡绝对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情,因为可以分到肉吃。人们排着队去分煮好的马肉,虽然每家只能分到很少的一点儿,却也让他们笑逐颜开。其他小队没有分到肉的人偷偷议论着:三队的马死了,咱们队的牛也活不长。
作为孩子的我在那匹老马死了之后没有感到丝毫的伤心,相反为分到一碗煮好的马肉而欢呼跳跃。这匹马陪我度过了很多无聊的时光,我经常会在那匹马的身边站上很长时间,看一个额头上长着一个巨大瘤子的老人如何给马换上马蹄铁。他要用锋利的刀,先从马的蹄子上割下一些估计是骈砥层的东西,然后再把新的马蹄铁钉上。这个过程通常可以让我呆上大概两个小时的时光。你可以把那些从马蹄上削下来的坚硬的东西拿回家泡成水然后浇花,虽然那水很臭,但是花却长得格外好。
14
村子里,沉厚的铅灰色大喇叭无处不在,可以随时发出各种声音。
村子里的大喇叭里会和收音机接在一起,传出的铿锵有力的特约评论员文章,传出联合国秘书长德奎利亚尔、中曾根康弘、勃列日涅夫、修正主义、霸权主义等乱七八糟的名称,还会传出激昂的《
运动员进行曲 》。
大喇叭居心叵测地埋伏在各个地方,随时准备吓你一跳。
更绝的是看到许多大喇叭捆在一起绑在电线杆上,像是一种植物的花。
灰色的大喇叭像是一只独眼怪兽,或是一个硕大的嘴,栖息在树上,喋喋不休。不过它更像男女生殖器结合在一起的一个怪物,敞开的子宫口里,一个粗短茁壮的鸡巴。
我们有时候喜欢用弹弓裹上石子打那个铁家伙。听到击中的声音,实在是最好的奖赏。不过要学会避开大人。虽然那个东西用小弹弓根本打不烂,但还是会有人站出来义正辞严。
老电影就是老是在演的电影。
除了看老电影之外,村子里几乎没什么娱乐。
那些老电影久演不衰历久弥新,作为一个神奇的文化现象,值得大书特书。
每次正式放电影之前都会放映名叫《 祖国新貌
》的加片:不是反映哪里又建了一座水电站女人在采棉花男人在垒猪圈;就是反映新中国的伟大成就一年炼了多少钢织了多少布养了多少猪;不是反映中国和西哈努克亲王和黑人兄弟的友好交往,就是赞美祖国的大好河山,没有寺庙没有佛像没有古代文人墨客没有书院,只有美丽的自然景色和变了调的音乐。当然也有体育影片。我最喜欢看溜冰的影片,就是一个人在冰上,正滑、倒滑、腾空,很顺畅。她忽然站住,双手抱住头,开始在原地打转,飞快地旋转,像一个陀螺,无比疯狂。
直到今天我还对这种东西印象深刻。如果我在溜冰场看到真人这样做,我想我会拍巴掌的。
很多男人都喜欢看这样的镜头,看女人挺起的阴阜,猜想它的形状。
他们紧紧地看着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