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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家父子听了这老爷爷温语拊循,感激不荆官司又赢了,连连磕了头。县官去后,他父子逢着人便夸说全大老爷如何同他要好,还要代他捐功名,真是十分荣耀,便有些瞧不起左右乡邻,想预先做个绅士的意思。只是这小剥皮半截辫子,弄得人触目惊心,一传十,十传百,便把当时闹的白莲教,说得活灵活现。偏生当时人的辫子,容易被剪,往往半夜三更,睡在枕上,次日醒来,摸摸头发已是秃秃,小孩子家更是不消说得。于是便有人请了一位道士,画了一道符,写了两句咒语,是割辫割和尚,祸害自身当。大大小小,缝起一个小口袋,将符放在里面,日夜挂在身上。
便是秦家的汝龙、银儿,云家的春儿都有这个东西。太阳一落,便不放他们上街。后来愈闹愈利害,连女人髻发,都有些保不住,你想那女人的标致,全靠着这绿鬓蓬松,云鬟逶,假如被匪人截去,弄得尼姑不像尼姑道婆不像道婆,夫婿憎嫌公姑生厌,还有甚么趣味。于是这一群雌老虎兴风作浪起来,更为热闹。有说明明看见一个小纸人儿,手里拿着刀的。有说明明看见一把纸剪刀,飞来飞去的。那时候女人们,每日用剩下来的脏水,到反尊重起来,留着不泼,放在房门背后,等睡觉时辰,便借地拦着房门,甚至连经水布都要公然张挂,做一道驱邪神符。请问他们可曾因有这些法术,便捉住一个纸人儿,其实连纸人影子,都不曾得见一见。你要拿这话去驳他,他便说安知不是因为我们的脏东西才把他抵住,此时城里,还有一家女人最多的,亲姊妹,堂姊妹,姑表姊妹,姨姊妹,乾姊妹,有已嫁的,有未嫁的,岁数大的,不过二三十岁,年纪轻的,只得十二三龄,住在一个总门,虽说各分各院,他们每日每夜,常常见面,真是花团锦簇,玉润珠圆,平时谈笑风生,也就如那枝上黄莺,梁间紫燕,唧唧咕咕,叫个不住,禁得起世界上又闹出这种捕风捉影的事,大家便就纵横议论,见鬼装神,一会怕起来,便你抱着我,我抱着你躲在帐子里吃吃的笑。一会急起来,又你拿量尺,我用剪刀,恨不得要与那纸人儿决个胜负。然而心里终是怕不过,便想了一个主意,日间大家睡觉,夜间便抹牌的抹牌,唱歌的唱歌,轮流着聚在一处。
内中有个姑娘,年方岁。容貌虽不能像小说上讲的落雁沉鱼,然在寻常妇女之中,也就算得白皙妍丽,性情爽直,自己兼有些自负的意思,对镜回身,临风顾影,立意要嫁个才貌双全的夫婿。并无父母兄弟,依着一个寡姨而居。寡姨已近六旬,夫家姓章,儿子名溶,在山东兖州府充当刑名幕友。媳妇吕氏,膝下还有三个女儿,当年有个妹子,嫁给一个姓王的,不上几年,夫妇亡故,只剩了一个姑娘,小名美娘,无人留养,只好带在身边。他们姑嫂之间,颇甚相得。况又有许多姊妹,镇日间风狂谑浪,无所不为。有时关起房门,你一句,我一句,便像那夫子盍各言尔志意思,大家问愿意嫁甚样人,先前还都羞羞涩涩,不好意思,后来见没有旁人听见,统都老着脸说起来。有的说要腰缠十万,有的说要举案齐眉,有的说要没有公婆,有的说要没有妯娌。再看美娘,却只是含笑一言不发。诸女见她不开口,大家嚷起来,说你引着人说了这些不害羞的话,你明日却好拿来取笑人,你这般尖巧,我们是不依的。说着齐上前来,挠她骨痒。美娘笑道:“不是我不说,我说来却是与你们不同。”
众人笑道:“我知道你这人很有意思,你的见解,必比我们高几倍,就请你说罢。”美娘含羞说道:“天生我们一般女子,谈起嫁娶来,都是说把我们嫁给人家。姐姐们细想,我们是嫁一个人,并不是一种物件,为何生生的要说是给人,然自古及今,都是这般说,我们也不能不低头依着。但是外面虽说把我们给人,内里却不能不教人给我。我既嫁了他,他这个人就算给了我了。我既要他给我,我必定要拣一个绝好的人物,模样儿,才调儿,性情儿,一件也少不得。至于家资富厚,还在其次。大约我除非不嫁,如是嫁人,却要一个读书种子。因为他既能读几句书,大约见解总要比别人高些。见解一高,那瑟琴之间,必然不俗。我虽然认不得字,却是听见人家念文章的声音,很觉入调,万一嫁给他,他在灯下读书,我在旁边静听,这就是我的心愿。”
众人都笑起来,说原来姐姐喜欢书呆子。将来准要先做秀才娘子,后做举人太太,末了做个状元夫人,可贺可贺。美娘听了,也就含笑不语。于是东家做媒,西家做媒,总是不能成就。可巧洛钟同章溶自小同学,交情甚好,平时常有书信通问。洛钟每逢时节,必到章老太处谒见。他家几位姑娘,本都不大回避。何其甫急于续弦,便托过洛钟几次,想娶章家姑娘。无如章家姑娘的年纪,都不过十五六岁,谁肯嫁给何其甫做继室。章老太见美娘岁数已经不小,便思量将美娘嫁给他。美娘暗中听见何其甫是个秀才,却暗暗合了自己心愿。没有谈了几时,便允许了,所以何其甫在家忙着喜花,便是为的此事。八月下聘,十月过门。那个块洋钱,原是讲定的礼金。偏生何其甫不肯照数交出,要留元开发仆人,还累洛钟费了许多唇舌。
光阴易逝,看看喜期将近,白莲教的消息,已渐澌灭。章家总门里这许多女儿,也不怕有人来割他髻发。无事之时,只顾同美娘来调笑。美娘虽无父母,那章溶为人颇好,寄回三百金为美娘置备妆奁,也便粗粗将就,一切鞋头脚脑的生活,齐打伙儿帮忙。这一个绣个五子登科,那一个便绣个三元及第,争奇斗胜,颇忙得高兴。姊妹们预先形容她的新郎,如何斯文,如何美秀。美娘虽不敢公然承认,然而那一种羞涩之中,颇有矜张的意思。
喜期前一天,章老太将美娘父母的影像,悬挂起来,美娘沐浴之后,人便替他焚起香烛,铺下大红毡条,美娘盈盈的走上来,端肃而拜,不觉一阵心酸,泪如雨下。自念若是父母在世,看见你女儿嫁人,当不知如何欢喜,如今只落得音容宛在,不笑不言,怎不令人肠断。拜毕父母,又行至章老姨母面前行礼。又向姊妹们行礼。行礼之后,便躲进自家房里,不再下床了。次日傍晚,梳妆已毕,坐上花轿,倒也是笙箫鼓乐,一路吹打着,抬到何家。
轿子进门,只听得闹轰轰的,也不知有许多人几多房屋。昏头昏脑,被人扶出轿子,搀到一处地方,想是新房了,耳边便听见有个人老声老气,骂自己家里打宫灯的人,说是争较赏金太多了,要将他送到捕厅老爷那里打板子。美娘好生不悦,想这定是新郎的长亲,却也不合如此妄诞。后经人排解开了。便有人进来搀着他出来拜堂,挤挤的站了一屋的人,觉得自己所拜的人少,而拜自己的人很多,有称舅舅舅母的,有称伯伯姆姆的,有称爹爹奶奶的,还来着许多小孩子,挨次喊先生师娘。把美娘都闹烦了,暗想人说新郎今年不过才三十左右,那里来的这许多晚辈,只恨自己眼睛被喜神娘娘封着,不能瞧一瞧新郎面目。
接连进房,到有人挤入里面,想要取笑,猛的身旁有个穿靴子的人,跳起来拦着说不可不可,闹房不是古礼,我今日头都忙昏了,急要早睡,诸君恕我,诸君恕我。果然那些人便一笑都散了。美娘细细揣摩这声音,便是适才骂人的那个人,心里老大吃惊。想这个人声气,如何生得这般苍老,分明有四五十岁的人物,如何说是三十左右的年纪,想到此便心头突突乱跳。停了一会,听见外面客人渐散,便有伴婆来替她解脱衣服,美娘一把紧紧扯住,死也不放,伴娘低低说道:“小姐不要执拗,恐怕他老人家生气。”
美娘听见老人家三个字,几乎急要得哭。扯了被攒进去,耳边只听得那新郎,照料灯烛,叮咛门户,唠叨了半天。又咳嗽了几声,吐了许多痰,用靴子在地上踏了几踏。美娘此时心里已明白了几分了,恨身旁没有一根绳子。若是有绳子,早已情愿勒死。停了一歇,觉着新郎来扯他的被,吓得美娘躲避不迭,新郎扯了几次,扯不开来,到也没法,他便并头睡下,将被头轻轻揭起,把脸凑过去,美娘鼻中,只觉得一阵酒臭,香腮上宛然遇着钢针一般。美娘真是万无可忍,本来新娘子头一夜不合睁眼,据说是瞧到那里,便要穷到那里。美娘一想,我的性命,将来不知如何结局,那里还忌讳这些,遂一咕噜,索性坐起来,睁眼一瞧,却好富贵烛,点得透亮,睨着新郎面目,干枯憔悴,偏生两个眼睛胞子,比鸡蛋还大。一部兜腮胡,齐到耳根。露着两个牙齿在唇外面,仿佛蜜蜡似的。可想这般气味,令人难受。要同美娘比较起来,便可以做得他的生身老父。美娘这一气,煞是不小,看见衣服在身边,便兀的披起来,从新郎身上跨过,跳下了床,坐在橱柜旁边一张椅上,不由的嘤嘤啜泣。
何其甫看见新人这种情形,知道是厌他老丑,心中便也好生不悦,所幸他于色欲上到不甚介意,但觉得妇人从夫,却不合如此骄纵,依他的怒气,便要奉赠他三五老拳。后念天下没有不能感化的人,遂也翻身坐起,朗朗说道:“贤妻你须听愚夫一言。子未学礼乎?丈夫之冠也,父命之。女子之嫁也,母命之。往送之门戒之曰:往之汝嫁,必敬必戒,无违夫子,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也。且说这一节书,是孟夫子劝戒你们,不要违拗丈夫。况贤妻初次进我家的门,嫁鸡便要随鸡,嫁犬便要随犬,何况我还是个有眼睛鼻子的人。”
美娘听了他这一番不文不俗的话,说得口角流沫,两个白眼,翻得格外难看,惊惧更甚,越发呜咽,把一件荷花色湖绉袄子,眼泪鼻涕,污了一大块。何其甫不禁长吁短叹,还怕新娘不懂他的意思,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