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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射到武昌城里,自然会想到那个朱玉苹朱二小姐,是否别来无恙。诸君要晓得林雨生在上海同巴氏设计的时候,那个武昌城已是断瓦颓恒,零落剩骨,已不成个模样了。然而当那匕鬯不惊,金瓯未缺的时候写起,我这一枝笔虽就伍晋芳家阖眷盘旋,然其时民军起义之仓皇,成功之迅速,到可以补一补信史之缺呢。
我且说朱二小姐费尽九牛二虎的气力,好容易将一个如花似玉,最所忌妒的小翠子,把来轻轻害死。以后虽然被林雨生的挟制,芳心中不无有许多懊恼,又好像天也帮助他一般,那林雨生忽然因为要出首富玉鸾,硬生生被一个侯惕齐侯大令打了二千板子,驱逐出境。那时候朱二小姐好生快活,真是替他拔了眼中钉刺。后来听见林雨生在扬州居然捉了富玉鸾同云麟,一时也想到林雨生,若不是离这武昌,这富玉鸾同云麟何至遭他毒手,暗中也深抱不安。转念一想,玉鸾虽然是自家骨肉,他毕竟是三姑娘的女婿,与我也没有甚么痛痒。云麟呢,这孩子虽是可惜,然论这天刑人祸,也是命中注定,可惜他也没用,所以过了些时,也就搁在一边去了。况且目下三姑娘同淑仪又不在公馆里,真是除去卜老太太,上上下下,惟我独尊,这种称心满意也就到了绝顶。再看看那个小美子,生得怪可爱的,粉装玉琢,一个小脸蛋儿,细白娇嫩掐都掐得出水来,是凡亲友们看见这孩子,都称赞他,说他的母亲生得美丽,所以才会养出这标致孩子来。朱二小姐将这些话听到耳朵里,合合的眉毛都要笑起来,好生得意。
这一年中秋佳节,天气清朗非常,朱二小姐清早起来,打扮得花枝一般似的出来替卜氏拜节,又叫乳妈将小美子穿齐整了,单论他脚上一双小兔儿鞋子,是朱二小姐亲手做的,真做得穷工极巧。小美子虽然是乳妈抱着,他两只小手,只管向桌上要去抓陈设的瓜果,引得卜氏同朱二小姐拍手大笑。朱二小姐又吩咐门口的爷们过江,到老爷署里去一趟,请老爷今晚早点回来玩赏中秋佳节,家里的酒筵,是要等老爷回来才开的。爷们答应了,日落的时候,打发小顺子过江,一直等到初更时分,晋芳也不曾回来。朱二小姐怕小美子要睡觉,便先吩咐仆妇们点齐香烛,又把厅堂上那一座十二层嵌空玲珑的宝塔点起来,四围配着水月纱灯,十分光彩。卜氏以下一干人等,相率次第拜月。果然那一轮皓魄,也像是知道有人拜他的意思,纤云四卷,银河欲流,格外比平时晶莹到十倍。
小美子一霎便渴睡了,乳妈将他抱过一旁。卜氏同朱二小姐坐着闲话,说晋芳也该回来了。这中秋是个节期,难道还有甚么公事,弄到这会儿还羁绊在署里。朱二小姐笑道:“公事吗?定然是没有的。我怕的是私事羁绊着了。常听见他父亲说南城公所一带地方,全靠着这节下热闹,除得节帐的滑头,躲得一个无形无影,若是有些意思的,总要拣在这节下去替姑娘们撑面子的。他虽然不至于此,也难保没有朋友们扯着他。”又冷笑道:“这些奴才,委实也是没用。就使老爷要逛那不尴不尬的地方,你们便不该拦阻一声儿,就说是老太太在公馆里等着老爷回去过节,那些人也就不好意思勉强扯着他走了。”
朱二小姐越说越有些生气,回头望着耳边一个仆妇说:“你替我到前边去问他们一声儿,究竟可曾打发人过江不曾?无论老爷回来不回来,总该递一个信儿到家,我恐怕他们都在门房里喝醉了,无论甚么要紧的事,都不把来放在他们心上。好好好,不高兴在这里当差,一齐替我滚蛋。”仆妇见朱二小姐发话,一溜烟跑出外面,将这番话喊着说了,那些爷们吓得伸了伸舌头,互相埋怨着,说谁叫这小顺子过江的,我早知道这猴子又懒又没正经,敢是掉落龙王庙江心里去了。兄弟们谁辛苦一躺,过江去瞧一瞧。太太脾气是大家知道的。说着那个叫伍福的跳起身来说:“诸位尽管请吃酒,我去走走就来。”
大家笑道:“好好,只是偏劳我们福二爷,心里着实不安。”伍福也不理会他们的话,随手在衣架上取了一件长衫,向身上一披,走出大门跳上东洋车子,车夫拉着就走。内里爷们一而进去禀覆说,又着人过江去请老爷去了。一而又将桌子挪出门房外边,摆在凉月底下,欢呼畅饮。不多一会,那个伍福又跳进来。大家笑道:“好快呀,难不成路上已经遇着老爷了。”
伍福冷笑道:“亏我辈弟兄们,还是吃的政界的饭呢,外边闹得一个烟舞涨气,我们还是朦在鼓里一般,风风凉凉吃个太平宴儿,好不自在。提起来要把人牙齿笑掉了呢。”大家听他这几句没头没脑的话,又说得很是利害,一齐都把酒杯儿放下问道:“好哥哥,你有话尽老实些讲罢,外间有甚么事,这样大惊小怪。”
伍福道:“呸,大惊小怪,你们通不晓得革命党起事了,准于今天夜里三更三点,抢这武昌城上下衙署,好不惊慌。太阳不曾落,早经将各路城门闭了,沿着街道,全是双岗警察,遇着形迹可疑的人,便捉来向江夏县模范监里送,如今到好捉到百来个革命党了。你想武昌这般戒严,汉口怕不是也是如此,就使城门不关,老爷也没有放着警察的事不办,家来陪我们那位太太吃月饼。”
伍福又说道:“我此刻就进去回一回,好让我们太太死心,不要老远看着这凉月儿害相思。”说着含笑走入上房外边,先轻轻咳了一声。朱二小姐耳朵最伶俐,忙问道:“外边可是伍福?”伍福答应道是。……朱二小姐道:“你们打听着老爷几时可以回公馆?。”伍福道:“老爷一时怕来不及返驾。”朱二小姐道:“是老爷亲口告诉你的不是?。”伍福道:“不是老爷亲口说的,是伍福打听出来的。”朱二小姐已有些怒意,又说道:“既然老爷不曾亲口说不回来,你这奴才为何造谣生事?。”
伍福正待答话,这个当儿忽然一阵好风,遥遥的将街市上声音,从云里吹进来,只觉得人声潮沸。朱二小姐忙道:“哎呀,外面如何这般喧嚷?敢莫是有火了。”伍福道:“不是火,是兵。”朱二小姐失惊道:“胡说,是甚么兵?”伍福道:“是革命党起兵,城门早关闭得像铁桶也似的。伍福所以知道老爷万不能回公馆”卜氏此时也坐在一旁,听见伍福同朱二小姐说这些话,早已三魂出窍,只喊了一声阿弥陀佛,说:“伍福你快去打听打听,究竟怎生是好?我们还是逃。……”以下的话说不出来,只管发抖。朱二小姐虽然假托镇静,芳心里也就惊惧非常,吩咐伍福退去,再回头望望小美子,已经睡熟。供月宫娘娘的桌上,炉灰狼籍,烛光已是暗淡不明,那天井墙角边有几株芭蕉,吹得飒飒的怪响。约莫半夜光景,大家都有些毛发洒淅起来,一夜也不曾好好睡觉。第二天清晨,又有伍福他们进来报告,说没事没事,原来昨夜是个虚惊,其实并没有甚么革命党,不过督署里听了些谣言,以讹传讹,逐弄得中秋这一夜居民惊骇,鸡犬不宁,今日城门洞开,各家店铺照常营业,请老太太同太太放心。朱二小姐这才笑起来说:“可不把人吓死了。我说我们老爷他是警界里的人,若是果然有些变故,他没有一个不知道的,如何通共不曾听见他提着一句半句,以后这些捕风捉影的谈论,你们也要慎重点,不用只管信口说得高兴。我是个有主意的,自然是声色不动,镇静如常。但是老太太年纪高,血气又衰,禁不得恐吓,万一吓出别的岔子来,你们怎生对得住老爷。”
伍福等听朱二小姐说话,只是是答应着退出去了。朱二小姐又将这事回明了卜氏,叫卜氏放心,一会儿伍晋芳果然从江那边回来,谈着这话,也觉得无故惊慌的发笑,这事也就罢了。诸君诸君光阴忽忽,当此金风拂面,桂子飘丹,从无边秋色之中,诸君也应该记得去年卜夫人书贞挈周氏一干人买棹金焦,遨游马路,意阑人倦,虽不是浔阳江上,而芦花枫叶,商妇孤舟,曾经巧遇雏姬,琵琶人抱,兴兴头头的,将那一个小翠姑娘带回交给伍晋芳,成了有情眷属。不谓斗转星移,不过才越了一个年头,而在下这部书中已少了一个最可爱又最可怜的人物。但是如今有一件事,不得不从那时候提起。诸君诸君,可还记得伍晋芳去年今日,初同小翠子偎香倚玉的那一夜,伍晋芳不是从梦中惊醒疑惑是小翠子投缳自缢,此事固然遥遥的应验了,然而伍晋芳惊醒的缘故,实在是因为朱二小姐临蓐,生出他那个娇儿小美子,小美子的诞期,当时虽然不曾叙明在于何日,今番却要把来告诉诸君,要知道小翠子重圆之日,即小美子诞生之日,便在去年八月十九。今年这八月十九,恰好是小美子入世整整的第一个年头,俗所谓抓周之期。这一天清晨,朱二小姐早已绝早起身,又因为前天中秋夜里闹了一个大大恐慌,却是无端风鹤,并不曾演成事实,心里越发高兴,命奶妈将小美子打扮得像个玉孩儿一般,佛堂上面,一例的点齐香烛,铺下大红毡条,奶妈抱着小美子拜了佛,又拜卜氏,卜氏看着非常快乐。此时伍晋芳尚不曾出门,奶妈又抱小美子拜了爹,又拜母亲。朱二小姐笑得一把接过来,搂在怀里闻了闻那个小粉颊儿,一面又回头向房里笑着问道:“那些东西可曾预备好了呢,快点拿出来,给我这小心肝来抓。”
卜氏笑道:“果不其然,这个老规矩,是少不得要试验过的。”又笑着望朱二小姐说道:“可是我又想起来,小美子的父亲,那一年抓周,真奇怪极了,他两个小手儿,这一件也不拿,那一件也不拿,偏生的将那个金漆盘里一个大红顶儿,拈住这管不放,他的父亲那时候看见,只管点头播脑,切记得还向我说道:“这孩子大来,到很有点出息呢,盘里比这红顶子好顽的顽意儿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