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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疾忙分辩道:“姨父又来说笑话了。不瞒姨父说,侄儿自从国家多难以来,忧患余生,了无兴趣,不过因为家贫亲老,少不得奔走风尘,至于那些绿意红情,久经销歇,况此次荷蒙宠召,盛意殷拳,更何敢偶涉狎邪,重劳挂念。”
晋芳不待他说完,忙笑道:“偶然同老侄闹着顽笑,老侄千万不可见怪。好在便是动身,也不是一两日间可以定夺的事,我暂且失陪,你有甚么话,不妨同你姨母斟酌罢。”说着自家便踱向前面去了。此时堂屋中间,更没有别人。先是三姑娘笑向云麟道:“你姨父越老越糊涂了,人家到一处地方,少不得有些勾当,一经他嘴里讲起来,便是甚么奇遇怪遇。他少年时候,不尴不尬的惯了,他都把人当着自己。”说到此,又伸出两个指头笑道:“不是这一位管束得紧,你还怕你这姨父不么二长三的闹鬼么。他说回扬州,我狠是愿意。扬州亲儿眷儿,这几年间,也疏远得久了。好孩子,你这耽搁的意思,想是要去谢谢都督,这也是理所当然。”
云麟也笑道:“姨母说的话,怕不有理。只是妹妹们不知道,就算扬州要设立同盟会支部,论这部长也须经党员选举,没有个由都督委任的道理。这分明是都督被明小姐逼迫不过,才想出这敷衍门面法儿,侄儿到也不须去谢委,学那前清官场习气。况且风闻那个都督公务狠忙,一天到晚,也没在署里分儿,道不得还会想起侄儿这名字。侄儿已拿定主意,不再去都督那里纠缠。少不得借这名目,能于回到扬州,替国民党里做点事儿,也是分内的事。不过今晚打从一处地方经过,蓦的见着一人,不由的到反将侄儿牵绊住了,想访一访这人消息。……”云麟说到此处,狠有些哽咽,渐渐的便把个头垂下来,几乎要潸然堕泪。淑仪是个聪明不过的女子,见此情形,已料到九分,也觉得骇然,便接着说道:“哎呀,难道她也在这上海不成?论起情理,哥哥料的定然不错,你们看,凡是在前清做过阔官的,没有个不把这上海做个逋逃渊薮。那个意大人当这乱离时代,或者不敢北上,南京离这地方又最密近,盈盈一水,挟眷潜逃,自是意中之事。岂但哥哥旧情未断,思量一近芳姿,便是妹子也狠感激她树碑埋骨之恩,急欲竭诚拜谒。但不知哥哥经过的那个地方,究竟在于何所,到是快去打听为是。”三姑娘道:“原来为的这件事情,要想在这上海耽搁几天,这也是正经,便告诉你姨父正自不妨,你又何必瞒他呢?”云麟笑道:“并不是要瞒姨父,我总怕姨父责备我狎妓,记得那年在武昌初次会见姨父时辰,姨父说的那些话,真个叫人羞愧无地。妹妹说的话甚是,便当重到那所在打探一个下落。……”
果然次日云麟起了一个清晨,便出门跨上一辆人力车。那个车夫便问少爷拉到甚么地方?云麟被他一问,转问得住了,想了想,更没有话回答,引得那车夫也笑起来,说没有地点,叫我向那里走呢?云麟道:“不妨。我坐在车里,你只听我指点,我叫你怎生走,你就怎生走来,多给你几个酒钱不妨。”那车夫点点头,便将车子拉着向马路上驰去,云麟目光四注,依稀走到一处地方,亭榭楼台,依然罨在绿阴深处,心里大喜,便命将车子停住,自己跳下了车,张着树阴行去。谁知一经近看,却又不是。分明昨晚那个楼窗,靠着一株柳树。此处虽然也有楼阁,四围却全是芭蕉。知道错了道儿,重跳入车里又走。接连走了几处,越走越迷惑起来。自己暗暗叫苦,说我为甚么昨晚不在那地方问一问地名,眼见得是没处访寻,只得怏怏的又将车子折回,开发了车价,匆匆的便将此事告诉淑仪,急得长吁短叹。淑仪笑道:“你那晚模糊之中,也不知可曾看得清楚。大凡一个女人家声音态度,大致总还仿佛,你心里刻刻思念这人,自然触处皆有这人影儿在眼里。我还有一件事奉问,这红珠姑娘当初于这箫笛上可是惯家,你可曾听见她吹过箫不成?”
云麟呆了一呆,说:“这却不曾听见她吹过箫笛。她当那出局时候,大率都是弹的月琴。”淑仪道:“可又来,总算她此刻从了良,不大弄那月琴。她毕竟又为甚么去学吹箫笛,在我看来,还将这件事放着罢,不必再闹入魔,也是不好。”云麟叹道:“难道今生我同她究没有再会的缘分了?……”说了这一句,那眼泪不禁纷纷堕入襟袖,哽咽得再不能说话。淑仪见他这情形,也有些替他扼腕。看看将近中秋节了,晋芳因云麟离家日久,便催他早些回去,云麟只得应允。临行之时,伍府送了许多礼物,淑仪又嘱咐他探听扬州信息,如没甚变动,可赶急寄封信来,我们即便可以回扬。云麟拜别就道,及抵扬州,正是八月十五日。先到岳家,龚氏柳氏见他回来,非常喜欢。依龚氏主意,便要留云麟在此度中秋佳节,不放他回去,云麟因为此番回家,尚不曾见过母亲,允着晚间再来赏月。柳氏也说出必告反必面,是为人子的大仪节,母亲到不可苦苦留他。龚氏只才答应,还叮嘱云麟务仅今晚到此,夫妇团圆。云麟点点头,他忙着一口气跑回家中。秦氏见了儿子回家,如获珍宝,只管笑得拢不起嘴来,尽着问长问短。云麟略略将在上海事迹告诉了一遍,说到亲自用枪去击林雨生,吓得秦氏索索抖个不住,说:“哎呀,你好生大胆,你是个甚么人,你敢拿着枪做这杀人的勾当,我只怪你姨父姨娘都太糊涂,为甚不拦着你,让你如此胡行。罢罢,你以后老实安稳些在这扬州罢咧。我一天放着不死,我再不让你到外面去胡做。”
黄大妈在旁边也插口道:“又是一个被枪毙了。如今的国法,是愈出愈奇。怎么人犯了罪,也不砍头,也不碎剐,动不动都是拿枪去打他,只算甚么王法?我不知道那些人的心都是铁打的,一个活鲜鲜的人,叫他死在枪头子上。我的好少爷,你是读书君子,这些毒恶的事,千万不可去学他们。”云麟正待分辨,一眼蓦然瞧到桌子上放着一张白纸,上面疏疏落落的写着十几个大字,这一惊确是不小,不由失声叫道:“哎呀,这是打那里送来的?如何不告诉我一声?”
黄大妈笑道:“少爷是问这纸条儿么?这个有甚么打紧,是今天清早起我刚才开了大门,便走过一个短衣的汉子,手里拿着像这样的纸条,倒好有一叠儿,冒冒失失的递了一张在我手里,掉转头就跑,我还赶着问他,说这东西可要钱不要钱,他也不理我。我如今上了几岁年纪,也有些阅历了,知道有些店户新开张儿,大都叫人散着这牢什子,说得他那店里货真价实,老少无欺,这劳什子又叫甚么传单,每年我也收有好几十张儿,规矩是不要钱的。其实这劳什子过后人家都把来烧掉了,不见得因为这个就跑到他店里去买物事去。少爷这般大惊小怪,难不成这劳什子有甚么要紧的话在上面不成?”
云麟越发顿脚说道:“不是不是。咳,也不曾听见他得了甚么病症,我前次到上海,还到那里辞了行,他老人家还是活跳新鲜,有谈有说的,这才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呢。黄妈幸亏你还自夸着年纪大,阅历深,你到不曾将这劳什子毁掉了。”
秦氏先前也不曾留意,此时见云麟说得如此郑重,才从桌上拿过来,瞧见上面明明写道:宣统四年八月十五日,何其甫老先生午时仙逝,谨于十六日午时大殓。傅事禀高升。秦氏读了一遍,也不由落下眼泪来,说道:“也不过五十多岁的人呀,怎么说死就死了?麟儿论起理来,他算是你的恩师,自幼儿便从他读书,出来应考,又是他老人家一手提拔,可怜你那个师母,此时不知是哭得甚么样儿了,你快换一件素衣服,带点锞锭到他老人家面前磕一个头,万一师母叫你在那里照应一切,你今晚就不回来也罢。想起来,我还不曾问你,你回来可曾到过你的岳家不曾?”
云麟道:“一进城便随着姨娘们到他家里坐了一会,本拟先回来看看母亲,偏生姨娘同姨妹又送了好些物件给媳妇,累累赘赘,不便再拿到家里来,所以便先拢了媳妇那里。好笑今天狠是不吉利,姨娘那里老太太是哭哭啼啼,想起小美子,又触动姨妹妹的伤心,大约也是想起富大哥又哭了,无巧不巧,刚才到家,又看见何先生的丧条,这不是白白的将个中秋佳节弄糟蹋了。岳母还分付我到她那里度节,还不知今夜在那地方,可许分身回来呢!先生挺尸在床,少不得夜间还要延僧放瑜珈焰口,除掉师母一人,师妹又还弱小,帮忙的人正自不多,论情理我便不能磕了头便走。母亲累你老人家等一等,万一等到半夜里不见我回家,可命黄妈去柳府上跑一趟,将这缘故说明白了,省得你媳妇老等。”秦氏道:“你这说话也不错,年年有个中秋节呢。便糟蹋一次,正自不妨。若说因为是中秋必定图个吉利,你那个何先生他不曾求求阎王老爷,过了中秋再死呢。”
黄大妈听他们母子二人的谈论,才知道那牢什子并不是甚么开店的传单,实在是何先生死了的报丧条儿,心下兀自惭愧,只管立在一旁呆呆的望。后来又因见云麟要在那里过夜,一个中秋佳节不及回来赏月饮酒,又甚不以为然,便有些咭咭哝哝的在一边发话。云麟也不理他,特换了素服,带了些钱,走上街又买了一卷纸锭,一路直向何其甫家走来。心里异常悲感,想起当初在书房里读书的境况,忽忽如在目前。不谓转眼沧桑,那些同学的朋友,也就凋零大半。今先生又溘然长逝,虽说死生有命,毕竟北邙荒草,无论甚么人总不能免此惨劫。细想起来,人生在世,争名争利,有何意味!又猛然想到那年何先生乡试,在船上曾得一异梦,梦中有四句偈语,分明说他是宣统优贡,如今宣统是亡国了,科举又停,这优贡两字,当不复再见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