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殓过月航之后,择了一个吉日,印灵便升为方丈。又因为月航生前交游最广,办理丧仪,不能从略。印灵遂拣在月航六七之期,遵制开吊。寺门外面,搭了三座牌楼,全用松枝编着,由寺门一直到安柩之所,白茫茫的漫着布篷。这一日清早起,灵帏之前,点起一对龙凤彩烛,香花果供,自不消说得。全寺执役人等,一例的挂孝。印灵匍匐灵前,凡来致吊的人,印灵皆执孝子之礼。是日文殊菩萨殿上,是四十八个和尚讽经。观音堂中,是二十四众道士礼忏。饶钹叮,梵音齐举,委实热闹。左边一个花厅上铺设的大红棹椅,锦绣围屏,预备现任官场起坐。这一天除得盐运使司不曾亲到,是遣着两个盐大使代为致吊,其馀合郡官员,莫不排列仪从,车马喧阗,济济跄跄,极尽一时之盛。寺门外面,看热闹的人,何止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
其时刚是正午时分,合寺僧众,以及各庙的住持,齐齐排列灵前,上的八大八小祭筵。僧道讽经,声入霄汉。当这个分际,忽然大门外面闯入一个妇人进来,麻衣白鬓,脂粉不施,排开众人,嚎啕而入,一直哭到灵前,便席地而坐,数数落落无休无歇,吓得灵前众人,鸦雀无闻,只管向她瞧看。内中有认识的,知道便是月航生前相与的那个芮大姑娘。其时还有些官员,未曾散去,看这形状,莫不掩口而笑。
妇人在灵前哭了一会,便指名要印灵出来相见。印灵躲在灵帏背后,那里敢出来会这婆娘。其时便有人做好做歹,询问妇人来意。妇人骂道:“我同老和尚伉俪一生,恩爱倍于寻常夫妇。老和尚有病,没有人给我消息,我不曾尽一点侍奉之心,及至死后,他徒弟不肖,又不给个信给我,印灵是老和尚的徒弟,我是老和尚的发妻,我不替老和尚戴孝,将来九泉之下,何以与老和尚相见。今日知道合城官员在座,他们都是明白道理的老爷,不替小妇人作主,小妇人还望谁来!小妇人从今日为始,也不回家去,便同印灵在寺里过活,愿替老和尚守节。”这一篇话说得众人哈哈大笑,劝那妇人道:“和尚娶妻,是一件秘密的事,不应该如此明目张胆,你既同老和尚恩爱逾常,便不该在这稠人广众之场,败坏他一生名誉。在我们看,不如请你依然回去,替老和尚守节,也不在这一时。我们将你这意思转达了印灵,都叫印灵给你些养赡之费,安插你下半世。今日是老和尚开吊日子,你如此闹法,叫和尚在九泉之下,也不安稳。”
芮大姑娘听了这话,才含悲带泪,向众人磕了一个头,径自穿着孝服回家去了。后来印灵经众人说合,又将庙里的存款拨出二百块钱送给芮大姑娘,方才罢休。自从此次芮大姑娘向印灵讹诈财帛之后,那一天本来有诸式人等在寺应酬,闹得没有一个人不将此事资为谈柄,茶坊酒肆,凡有议论,均议论着月航老和尚,不该没正经留此把柄,转累了他徒弟印灵。却好那个严大成因为近年来新学盛行,朝廷又预备九年立宪,所有私塾,渐渐要改为学校,凡有士大夫人家的子弟,大半也就向学校里去读书。他家中本来所有的学生,逐年凋零,不似桃李成阴,转同黄叶辞树。他的妻子万氏,自从嫁给他以后,一抹头也生了五六个儿女,所入束修,本来不敷用度,近日愈形拮据,衣服首饰,典质待荆万氏常常向他埋怨说:“我好好一个妇人家,嫁给你这书呆子,陪着忍饥受冻,早知道如此,还不如去当婊子。”
严大成被她闹得没法,于是除得教授学生,遂不免在外边寻些意外的财香。论他伎俩,又苦不如刘四太爷刘祖翼。有时也去集合何其甫,何其甫虽是一个腐儒,举止行动,却比严大成端正得许多,不肯同他一路去做那不法的事。此番听见净慧寺出了这一件和尚娶婆娘的笑史,那一天月航开吊,他也在座。又打探得芮大姑娘吓诈印灵的银钱不少,利令智昏,过了些时,便悄悄瞒着何其甫一干人,想去同芮大姑娘开个谈判。这一天冒冒失失的跑出南门,逢人便问那个芮大姑娘家住何所。其时城外便有人指点了他,他好生高兴,一直便去敲门。如今芮大姑娘住的房屋,久不似先前的荒落了,一般有两三重瓦屋。那时候还在清晨时分,芮大姑娘刚自下床梳洗,忽然听见外面有人叫喊,且不开门,便隔着大门问道:“敲门的是谁?到此有何事干?”严大成吆喝道:“这里可是和尚婆娘的住家不是?我是来寻觅和尚婆娘,同她有话讲的。”
芮大姑娘听得这声息,狠不好听,正待叫骂,一个转念,暗想我若将他骂得跑了,转不见老娘手段,这厮既然想来同我生事,我到不可以不对付他。捺着一股愤气兀的走回屋内。她家里近来本雇着有两三个佃户,贴身也有个仆妇伺候。芮大姑娘将那些佃户唤近身边,悄悄的分付他们几句话,又教导了仆妇主意,叫他前去开门,无论这人是谁,快快将他请得进来,待我同他讲话。仆妇笑着答应了,匆匆的将门开放。严大成开口便向那仆妇问道:“你是和尚婆娘不是?”
仆妇听了,兀自好气,又觉得十分好笑,勉强回答道:“我却不是和尚的婆娘,和尚婆娘坐在里面呢,她分付我请先生进去,有话面讲。”仆妇说毕,径自回转身便走。严大成看见这仆妇言词婉转,异常得意,径自大踏步随着这仆妇进了堂屋。耳边早听见外边扑通一声,有人将大门上了拴。他也毫不在意,瞥眼看见有一位婆娘,打扮得十分俊俏,虽是个中年妇人,那雾鬓云鬟,宛然少爻。笑盈盈迎接在阶沿台上面。严大成也不问青红皂白,便劈口问道:“我听见人说这里有个和尚婆娘,不知道可是你不是?”芮大姑娘只点了点头,说道:“我便是和尚婆娘,不知先生下顾有何贵干?”
严大成道:“原来你就是和尚婆娘,好极好极,我姓严,是本诚学界有名秀才,风闻得月航老和尚死后,你从他徒弟印灵手里吓诈的钱财不少,强龙不压地头蛇,你也该拿些出来大家分润分润。本秀才是仁厚不过的,不肯邀同别人来向你辱恼,你若是明白这分际儿,我们六耳不传,袖笼子里占课,只许背地里知道,多也不要你的,送我百十块洋钱,我们就可罢休,你自家去斟酌斟酌,本秀才立刻盼你回话。”
芮大姑娘并不着恼,只笑容可掬的向严大成低低说道:“原来先生是想同奴家借钱,这些小事儿,何消如此做作,且请先生到屋里坐一坐,奴家便拿出钱来,也须秘密,不能使仆人们知道,万一传扬出去,别人就不能像先生这样婉转周到了。不嫌奴家闺房亵渎,有话好向里面去讲。”
严大成初次瞧见芮大姑娘丰姿,此时已不独诈财心重,渐渐便有些邪念了。又想月航新死,这婆娘如何能耐此岑寂,看他待我这番殷勤意思,定然赏识我人才魁伟,万一同他竟姘识起来,还愁和尚那笔银钱,不完全入我的囊橐。不料我年将半百,桃花星宿,居然还入我命宫,这也是各人前生缘法,像老何那一班人,就是今生今世,也没有这般艳福了。”
想到此处,可怜严先生那两片枯干腮颊上,微微竟透起一层红晕。在他的意思,未尝不自以为潘安再世,若照在下偷看起来,简直那死人临咽气时辰,回光返照,也没有他那种难看样子。还捏起一片娇滴滴喉咙说:“哎呀,承娘子错爱,命本秀才径入香闺,本秀才纵极痴愚,何敢有拂盛意,便请娘子先行,本秀才随后就到。”说着果然大踏步径随在芮大姑娘身后,走入房里去了。严大成一进了房,抬起眼来四面瞧看,只见陈设精雅,香气浓郁,楠木梳桌大理石八步牙床。菱花宝镜。万字香炉。名人字。严大成正在一面看着,一面念着,刚念到这一句,陡觉得右边腮上劈拍一声,宛然起了青天一个霹雳,吓得严大成急急掉转头来一望,原来就是他意中人的五指纤葱。在他那副枯干腮颊上,赏了五条红樱严大成从仓猝之中,连哎呀两个字都喊不及,说时迟,那时快,左边腮颊上又着了芮大姑娘一掌,给他一个好事成双。幸亏严大成积伶,早腾出双手,紧紧将腮颊护好,急得喊道:“有话好讲,怎么初次会面,便同人家动手动脚起来。”
芮大姑娘此时早劈脸向严大成脸上重重吐了一口唾沫,指着骂道:“我把你这瞎了眼睛的奴才,你认得你祖太太是谁?你想来消遣祖太太,祖太太做的是和尚婆娘,不曾做着你姓严的婆娘,你青天白日闯入我的闺房里来,是何意见,我是个少妇,你是个孤男。……”说着向外边望了望,喊了一声:“你们替我将这瞎眼的奴才捆绑起来,我陪他向江都县大堂上去说话。”
话未说完,房门外面早扑进两个蠢汉,手里果然拿着绳索,来捆严大成。严大成此时才知道已中妇人之计,细想起来,我原不该擅自入他卧室,有理转弄成没理了。那里还敢像先前的威武,不由推金山倒玉柱,扑的向妇人面前一跪,哀告道:“今日委实是我不是,不该到此吓诈钱财,还求太太高抬贵手,放小人回去。从此以后,若再来冒犯,听凭太太如何发落。适才两个耳光,小人已略尝滋味,万一将小人捆至城里,小人学中朋友狠是不少的,将来如何还有面目见人。……”
其时两个佃户真个要上来捆他,芮大姑娘略挤了挤眼,叫他们缓些动手,他们才拿着绳子站在旁边伺候。芮大姑娘重又骂道:“你这厮既要脸面,如何敢到此寻事。怪道近年以来,常常有些不肖棍徒,托名秀才,来同老娘打起交涉,原来都是你的党羽。你既口口声声称是学中人物,我看斯文分上,饶便饶你,但你须写一字据交给我,从此以后,如有一个人向老娘薅恼,都归你一人承管。再者你今日向老娘索吓钱财,老娘又不欠你的钱,老娘到要你送些钱财给我,做个遮羞礼儿。我知道你这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