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嘴里假装说话,背着脸径自走出去。柳氏明明看出云麟神态,也不便过于奚落他,怕他着急,也只付之一笑。且不讲云麟寄信之事,我这支笔此时转要先向上海伍晋芳公馆里说起。这一天卜氏太太刚才下床,坐在窗前梳洗,却好小善子那个丫头在门外买了好几枝桂花饼儿,拿进来送给朱二小姐插带。朱二小姐又命小善子亲自送了两枝给淑仪,淑仪梳洗已毕,刚是无聊,倚在一张睡椅上,手里捧着一本新小说在那里消遣。小善子掀起帘子,笑嘻嘻走得近前,便传朱二小姐的话,说这两枝桂花饼儿,是送给小姐簪鬓的。淑仪忙站起身子,嘴里说着多谢,便抓了一把钱赏给小善子,一手接过来向妆台上一搁。小善子拿了钱便走。淑仪这时候眼望着那一对桂花饼子,不禁潸然泪下,痴呆呆地站着不动。暗想姨娘的举动,真是叫人难受,她难道不知我是新寡。满身重孝,如何头上可以簪戴鲜花,岂但不配簪戴,即此时对此芳,一念及身世伶仃,转使我触起无穷哀怨,咳,不料我淑仪入世未深,竟如是结局。苍天,苍天生我何恩,这般凌折我,又有何怨呢?越想越痛,顿时将一幅罗巾冰透大半。痴立了好半会,觉得将此花抛弃了又甚可惜。若是老远搁在这里呢,看着又十分难受,一个转念,不如送去给祖母簪戴罢。于是颤巍巍的将这两枝桂花饼儿拿在手里,轻轻踅进卜氏房门。却好卜氏梳洗已毕,便含笑将花送上去。卜氏笑道:“哎呀,这花怪香的,颜色也黄得可爱,每年在扬州时辰,到这八月里像这桂花,除得穿花簪在鬓上,瓶子里也还插得许多。近来我刚惦念着,不料这上海也有这花儿。好儿子,你留着戴罢,又巴巴来送给我。……”
卜氏刚说到此,猛然想起淑仪不能戴花的缘故,觉得说话冒失。脸上一红,心里便有些酸酸儿的,忙拿别的搭讪道:“你起身到还早,天气新凉,何妨多睡一会儿。你们少年人心血足,不比我当这长夜天,一夜到醒着大半夜,窗子上才透进一点鱼白颜色,我便闹着要起床了。你父亲昨夜是在你母亲房里睡觉的,还是在你姨娘房里睡觉?”
淑仪起先听见卜氏的话,不禁眼圈儿一红,又怕老年人瞧见伤心,忙挪了一步,走近镜台旁边,揭起镜袱儿照脸。后来听见卜氏问他父亲住宿的话,便勉强笑着回道:“你老人家一共还不知道呢,父亲不到母亲房里,将近有两年多了。当初翠姨在日,父亲在翠姨房里的时候多。后来翠姨死了,父亲总住在姨娘那里。”
卜氏面上狠露着不然的意思,冷笑道:“你的父亲真个越老越糊涂了。你的姨娘是个甚么天仙美人儿,日夜里厮守着她。好儿子,你不知道你这母亲忠厚有余,只是忠厚太过分了,就不免被人欺负。好好夫妻们,硬生生的被这些九尾狐狸弄得仇寇似的。最可敬的是你母亲这些事,不但在我面前不肯提一字半句儿,便脸上也不曾露出一点颜色来,真个叫人怜惜他。论理呢,儿媳们这些琐琐屑屑的事,我做母亲的也不合再去管他。但是你父亲既然做一个家主,行出事来总要叫人心服,亏他还在外边做着知县官呢。像这宠妾灭妻的案件,万一百姓们将状子告到他面前,我不知道他怎生个断法?古人说得好,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你父亲既不能修身,又不能齐家,可想这国如何治法呢!宜乎近来闹出革命大乱子来了。”
淑仪听卜氏说话,也不敢答应,只站在旁边微微含笑。卜氏正说得高兴,忽听见房外靴声秃秃。卜氏知道是晋芳脚步声音,不禁回头望着淑仪笑道:“奇呀,才说曹操,曹操便到。……”话还未完,果然晋芳揭起门帘走进来,笑着叫了一声母亲。卜氏因为淑仪站在身边,也不便提起适才的话,便笑道:“你来得正好,我正要打发人去请你进来讲话。我们难道老远住在这上海了,扬州放着自己房子不回去住,每日拿着白花花几十两银子,住这极贵的房子,你们贪恋着这上海热闹,原不惜顾银子,只要多在这里顽几个月。我觉得关起门来,坐在里面,同住在深山里也差不多儿,我可再闷不住了。你们不回去,我不劝你,你只放我同大媳妇以及这孙女儿一齐回家,这就算是你孝顺我的地方。”
晋芳忙笑道:“谁也不打算回转扬州,也是母亲分付的,须得打听扬州情形可平静?母亲通不记得云麟回去的时候,母亲亲口分付他,叫他打探扬州实在情形,写信给我们好作准备。我因为母亲有这句话,所以眼巴巴的等云麟一封信来,便预备动身。”卜氏笑道:“不错不错,我真老糊涂了。只是麟儿这孩子也太不懂事,分付他的话,一共都吃下肚子去了,如何到今日也不见他的信息,到底年纪轻的人,一件事也靠不住,然而话虽如此,他没有信来,难道你不会写信去催他?”
淑仪见卜氏满嘴的怪着云麟,刚待拿话替着云麟掩饰。不防他父亲已由袖里拿出一封信来,笑向卜氏说道:“母亲正不须着急,今早已经邮局里送进一封扬州信件来,儿子正拿来给母亲看的。云麟这孩子已将扬州事迹,打听得清楚,叮嘱我们回去。母亲看了便知分晓。”
卜氏不禁笑起来,转过头望着淑仪说道:“你看我这年纪大的人,甚么都不中用了,几乎错怪了这孩子。我说这孩子做事最是靠得住的,我们既然叫他写信,他有个不赶快写的道理么。好孩子,你不用笑我,更不用怪我。”说着又在桌上乱摸自己戴的眼镜子,预备看信。摸了好一会,又摸不着,发恨说道:“我也不看了,仪儿念给我听,也是一样。”
淑仪含笑,便将云麟那封信拿在手里,从头至尾读了一遍。卜氏非常高兴,一叠连声便催晋芳快些分付家人们预备动身。又说招商轮船,是那一只最妥当,总须预先定下好些房舱,免得临时仓猝。晋芳笑道:“母亲且缓劳神,这些事情,自有儿子同媳妇们料理。但是这动身的事情琐碎得狠,非一日两日可以集事,大约总请母亲到扬州过重阳佳节,天宁寺三层楼上登高。”
卜氏点点头说道:“这也罢了。好在既然有了回家日期,便迟十日八日也不妨事。但是一层,我这自从到这上海以来都为着外边兵荒马乱,也不曾好生在这地方痛痛的游玩一场,难得时事目下已经算是太平了,我意思想同我们媳妇以及这孙女儿,拣一处好顽的地方,痛痛快快的乐一天,将来回到扬州,对着亲戚讲起来,也算在上海见过世面。晋芳你替我们想想看,除得那些戏园子锣鼓喧天,闹得人头疼,不必再去受罪,这上海有甚么冷净寺院,我一者去散散心,二者也要拜拜菩萨,了我心愿。”
晋芳笑道:“有有,我知道这里有一座龙华寺,庄严华好,春秋两季,游玩去的人狠是不少。我近来又听见人讲这寺里又新建造了一座大仙楼,说这大仙是位有灵感的白须老翁,夜里还出去替人家看病,楼底下四围都栽的芙蓉桂花,却好在这时候开得芬芳灿烂,母亲何妨拣一个日子到那里随喜随喜呢。”
卜氏笑道:“我还疑惑这上海地方是个繁华世界,没有一所清净道常照你说起这龙华寺,简直同我们扬州几家大丛林差不多,好极了,我们就在明天去逛一趟。”又望着淑仪说道:“好孩子,你将我这意思赶快去告诉你的母亲同姨娘去,叫他们尽今晚收拾收拾,要逛寺宇,须得早些,不用弄得日色挫西,才车儿马儿闹得庇急急的,便是顽着也不舒服。”
淑仪笑道:“这个容易,母亲同姨娘又没有小孩子累赘,说出去就出去了。我此刻就去告诉他们去。”说着,便掀着门帘出来了。晋芳又在房里坐了一会,也辞了卜氏径自转回朱二小姐房里,告诉云麟有信到沪,大约不久我们也要一齐返里。又问淑仪可曾到这里来不曾?朱二小姐笑道:“回扬州到也罢了,住在这里也不是久计。只是这一番回家,别的到也没有甚么打紧,只是少了一个小美子,叫人想着寸肠俱断,我那里想得到带着他到湖北,便将他这条命儿送在湖北呢。”说着眼泪如断线珍珠一般,索索的流满襟袖。晋芳也不由跌足长叹,勉强安慰他说道:“是儿不死,是财不散。小美子该应不是我们的儿子,把他撇过一边不要想他罢,想他他也不能再生,徒然苦坏了你这身子,到值多了。譬如翠姨呢,她不是死在湖北的,这叫做生有时辰死有地,前生注定的事,也非人力可以勉强。……”晋芳提到小翠子,不由也哭了。朱二小姐转拭了拭眼泪,向晋芳眨了一眼,冷笑说道:“翠姨左右不过是个身边的姬妾,死了也没有甚么关系,不比美子毕竟是你伍家门里一个香火之根,你这人说话同用心,总觉得有些轻重倒置。我此时是简直没有一个体己的人了,想起来转不及淑仪的娘,还有淑仪在他面前亲亲热热的。说起来,你适才问仪儿可曾到我这里来,到她我这里做甚么呢?”
晋芳道:“母亲适才吩咐仪儿约你们明天去逛龙华寺,停一会子想该到了。”朱二小姐笑道:“可又来,她不先到她自家母亲那里,就在这些上面分出亲疏来了。我是明白透亮的脚色,停一会子,定然差一个丫头到我这里吩咐一句罢了,我配累着她来请我。……”朱二小姐话还未完,早听见淑仪脚步声音,婷婷走进房来,向朱二小姐喊了一声姨娘,又多谢她早间赐的桂花饼儿。晋芳看见淑仪,不由望着朱二小姐掩口而笑。朱二小姐转过头去不理他,笑向淑仪问道:“适才听见你父亲说,怎么祖母高兴,请你来约我们去逛龙华寺。”淑仪也笑道:“女儿正是奉着祖母的话来请姨娘的。好笑她老人家只怕姨娘同母亲耽搁迟了,来不及出门,其实她老人家每逢出外去游玩,也是不会快躁。单是她老人家梳头换衣裳,也要摸索好几个时辰呢。”
朱二小姐同晋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