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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姨,是幼年做的不尴不尬的事,其余的沾花惹草,确自信不敢失足。母亲偏生牵涉孩儿身上,叫孩儿如何分辩。”
卜太太也笑起来说:“晋芳这话也说得是,若果然这女子同你有首尾,我这第二个媳妇,是不吃酱油,单管吃醋的。她听我提着这话,她不气着说,依然笑着说,可想与你身上没有干涉了。算我年纪老了,真是不达时务。”
此时连厅上侍立的仆婢,听见卜太太这话,莫不掩口而笑,转弄得朱二小姐红云布满粉面,含羞答道:“这转是媳妇笑的不好了,我不笑别的,我只笑母亲说话太不分清,瓜藤扯着葫芦,这一重交涉,隔着班辈呢。照母亲这样讲,岂不是三代不分大小,亏母亲还拿话来打趣媳妇呢。……”伍晋芳听出朱二小姐的语意,也暗暗猜到这个人,只管掉转头来向云麟身上打量。云麟真是无地可容。论他心理,此时是又惊又喜,碍着卜太太在座,却不敢公然承认,只拿眼瞟着淑仪,恨不得淑仪将这事原委把来详细告诉他。淑仪只是低头无语,勉强终了筵席,大家散坐。晋芳又邀着云麟向厅上去吃茶,云麟无奈,唯唯跟着晋芳出来。晋芳先向炕上坐下,又命云麟坐下去,早有家人们送上两杯浓浓的茶来。晋芳吃了一口,漱了漱齿,吐向痰盂里面,遂从衣领底下取出一根银剔牙杖,慢慢剔着牙齿,笑向云麟道:“老侄你适才可听见他们说的话,分明指的你当初所眷的妓女红珠,我也知道这个人,比寻常妓女不同,况且她同老侄又是格外要好,如今可算是一入侯门,萧郎陌路了。我知道你前次在上海无意中窥见她的踪迹,不是几次曾去访他,几几乎像刘阮重入天台,迷而不遇,却不料到仪儿他们转从龙华寺里居然同她接洽起来,我替老侄可惜。若是老侄多留滞上海几日,安知不一齐到这寺里,那时候晤对之下,到要算是一番奇遇呢。咳,人生遇合,总有一定,譬如我当日不是同你翠姨也曾经暌别了好几个年头,后来不先不后,居然从镇江被鸾儿的母亲将她带得回来,毕竟还死在我的身边,我但愿你们也有这一天,珠还合浦,那就不枉你们一番交好了,你看我这话可是不是?”
云麟听到此处,也不禁十分感痛,又感着晋芳这一番说话的意思,便前前后后将在南京红珠待他的一番情义,从头至尾叙述出来。说到沉痛去处,也不怕被旁人窃笑,简直纵横涕泣起来。又因为适才吃了几杯闷酒,盖住了脸,遂将平日忆红珠的小诗,含悲带咽的念给晋芳听道:“红褪荼靡绿褪蕉,宛然当日可怜宵。凉风不动秋千索,隔院琵琶奏绿腰。”“果然薄福合无情,仔细思量总不平。白是肌肤青是发,当年翻恨太分明。”
“鲤鱼未老燕飞来,底死瑶函竟不回。猩血做心愁做骨,未应容易便成灰。”云麟一边念,晋芳一面用手掌在炕桌上击着,替他按拍。听他念毕,极口称赞道:“好诗好诗。第三首你怪她不写信给你,你便冤枉煞她了。她处处怕你为她分心,巴不得你永远不为她相思,你叫她还肯无缘无故的写着信来触你的愁肠,我猜她这一番既然会见仪儿,同她在密室里攀谈许久,难保她没有甚么信件交给仪儿。等我随后替你问一问仪儿,如有消息,我定然告诉你,让你放心。”
云麟便趁势说道:“姨父的话,小侄感激异常。好在姨娘同姨妹妹这番回来,我的母亲一定要接姨娘们去走走的,姨父千万命仪妹妹一齐去,让小侄向仪妹妹问一问,小侄便感姨父的深情不浅。”晋芳点了点头说:“这个老侄放心,便是尊堂不来接他们,仪儿也该到府问候姨母的安好,有话不妨尽向仪儿询问。”云麟这才十分欢喜,见夜色已深,不便久延,也就辞了晋芳回去,径向岳家走来。其时夜色已深,柳府上下人等,业已熟睡。云麟敲了好半会门,还是柳氏在内室听见,命面前一个女仆去开门,将云麟放入。云麟笑向那个仆妇问道:“小姐睡了不曾?”仆妇答道:“小姐不曾睡呢?因为恐怕姑爷回来,一个人坐在灯下看书。”
云麟点了点头,笑嘻嘻的走入房里,一面分付那仆妇依然去睡,一面便就灯下看柳氏读的何书。柳氏刚立起身子笑问道:“今晚又在那里吃了酒了,看你满脸都露着醉意,累我好等。一个人又苦寂寞,在此随意翻了一本小说子消遣。”云麟笑道:“适才是被姨父他们留住在那里,不免又多饮了几杯,狠觉得有些口渴呢。”
柳氏笑道:“原来姨娘他们打从上海回来了,怪道耽搁到这时候。”说着便从茶桶里倒了一钟酽茶,递给云麟。云麟端着茶,只顾嘻嘻的要笑。拿着别话搭讪说道:“你素来不甚喜欢看新小说子,何以今儿这般高兴起来。你以后若果然喜看小说,我当初还撰了一篇有头没尾的弹词,你不腻烦,我试念给你听。”说着便将他前次因为恋爱淑仪,朱二小姐命他做的那段弹词,朗朗念给柳氏听。念了好一会,便又笑问柳氏道:“你试猜猜看,我这书中讲的那个陆丽莺,你猜是谁?”
柳氏笑道:“你心里的事,我如何会猜得着,左右不过编着顽罢,料也不见得定要指着一个人。”云麟摇头笑道:“不然不然。世间做小说子的人,断没有个无影造西厢的道理。我知道你非常聪明,断然不会没猜着,你就这陆丽莺的姓上着想,你就该猜着我意中指的那个女人。……”此时柳氏明知在陆丽莺姓上着想,定然指的是姓伍的了,却不肯说破,转放下一副沉静颜色说道:“我劝你息了这念头罢。若该是你们的姻缘,老天便不该生我,同这富家少爷。富少爷既不幸为国捐躯,我这蒲柳之姿,又未免负了你潘安再世。可怜那个人如今不幸已成了孤孀了,霜寒月冷,憔悴可怜,古井沉沉,你何苦又拿这艳语淫词,扰起他情海波澜,不能完他水霜节操,你同富少年又是患难至交,我也知道他当初待你那一番情义,真是无微不至,你若效那轻薄相如,琴挑卓妇,可知他英灵不爽,难保他不矗立在碧纱窗外,鉴察你们的举动。咳,我原知道我这不情之论,非你所乐闻,然而你相信我是个贤妇呢,这话我固然要说,就是你恼着我,骂我是妒妇呢,我这话也是要说。”
云麟当时挟着一团高兴,满拟向柳氏面前卖弄他同淑仪平时的情事,不料转被柳氏兜头淋了一杓冷水,心中十分不快,想要拿话去驳回她,又觉得她的话理直气壮,没有可以指摘的去处,便是同她争竞起来,万一被旁人听见,也觉得不雅,不得已转恹恹的睡上床去,蒙头而卧。一时间已鼾声大作,柳氏也知道他的用意,心里只暗暗好笑,将案上书籍理了理,自家吹灭了灯,也就向云麟脚边睡下。一宿无话。刚是清晨光景,云麟一心记卦着今日淑仪到他家里,更睡不着,早一咕噜披衣坐起,忙忙的将仆妇们催起身来,替他预备盥洗的水,心里多嫌着柳氏,更不约她一齐回去,防的碍着耳目。柳氏已被他惊醒,在枕上问道:“今天有甚么要紧的事,起身得恁早。天气新寒,到是多穿几件衣服。你要甚么,我起来替你打点。”
云麟脸上红红的勉强笑着,按着柳氏的衾说道:“你多睡一会儿不妨,我不需甚么衣服。我因为有一位好朋友,约在今早向他那里讲话,迟了怕他要出去,所以赶着去会一会。……”柳氏已忘却昨夜云麟同他说的那些事迹,心里原只当云麟真个是去会朋友,只点了点头说:“既然约定了人家,却宜早点去为是,不然人家要责备你失信。做一个人,这信实两个字,到是处世的金针。你各事能这样,我心里狠是欢喜。”
云麟听柳氏这番话,也猜不出她是有意无意,只低头笑了笑,忙忙的径自走了。及至走出大门,觉得路间行人稀少,那一绺一绺的霜痕,薄薄的铺在白草上,还不曾融化。他打从柳府那里回家,却须经过伍公馆门首,只见双环紧掩,寂静无声。一带围墙,西边高高的露出几株疏柳。云麟知道这柳树下面,便是他姨妹卧室,不由的心里荡了一荡,暗想这时候我那姨妹定是香衾裹体,睡思正浓,可惜她这娇喘微微,竟不容我亲近,在鸳枕旁边,尽情赏鉴,这也是我云麟的一生恨事。想到此处,不知不觉那两条腿竟有千斤重量,忽然抬不起来,痴痴的只管站着那里发呆。猛然又触起一个念头,暗想我今日既然为她起得恁早,她昨晚定然听见姨父命她到我家里的话,管许她的用心同我一样,断然不会在这个当儿还安然高卧的道理。想到此处,又高兴起来,迈开脚步,一口气跑回自己家门首。不料到那两扇大门,依然紧紧闭着,不由的十分懊恼。一顿拳头脚尖,擂得那门的冬冬响。惊醒黄大妈不知是谁叫门,忙忙的掩着衣服,跳下床前来。开门一眼看见是云麟,不禁笑道:“少爷回来得如何怎早?”
云麟望黄大妈啐了一口说道:“早呢,你看日头升得多高了,这时候还不将家里打扫洁净,只顾偷懒睡觉,我看你是越发倚老卖老了。”黄大妈被他骂得哑口无言,让过一旁。云麟向他母亲卧室里走进去,秦氏已经醒在床上,笑着说道:“我知道相公又发生甚么事件了,不然不会在这个当儿便闹到家里来,莫不是昨夜又同媳妇淘气?”云麟笑道:“不是不是。母亲你老人家赶快起身罢,姨娘同姨妹妹今天一齐到我们这里来呢,我们也该预备预备,不用怠慢了人家,人家是打从远路回来,巴巴的来替母亲请安。母亲你瞧瞧黄大妈到此刻才下床,她欺着母亲不狠问事,所以如此懒惰。”
秦氏笑道:“我说为甚么事呢?原来是你的姨妹妹今天到我们家里,你所以这般着急。这请安两个字,我不敢当。便是你姨妹妹他们,出来至早也须得到午饭时候,断然不会赶着这清大早起。我知道你心里惦记这事,所以连觉也不能好生安睡。你适才在街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