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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珠道:“你前几天不是在他那里么?你在他那里,他还精精神神,为何一病就病得要死?”云麟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遂将他如何得病,如何要死,如何嘱托,如何回来筹款各情形,一一告诉了红珠。红珠道:“论你们师生的感情,总算不坏。此次既遭了大故,当然是义无可辞。但你究竟预备筹画多少呢?”云麟道:“就目前而论,我想先筹划一百块钱。”红珠道:“不彀不彀,衣衾棺椁,到要用去了若干,其余那样不要钱买,好在我箱子里尚存一百多块钱,你就拿去用罢。”当下捡出递给云麟,云麟得着这钱,仍就坐了原车,一直到他先生那里,幸喜他先生尚未咽气,赶忙命人去采办。等到他布置停当,他先生也就呜呼哀哉,伏维尚飨了,可怜那美娘抱着她女孩儿光孟,哭得一佛出世,二佛涅般,说不尽许多凄惨。后来还亏云麟再三安慰,她才止住悲啼。这夜里云麟也不回家,便在此伴灵。天才微亮,他遂招呼人送信给他先生的那一班朋友。约莫己初光景,吊者业已纷来。有的说其翁中道云亡,我们文言研究会里又少了一个领袖。有的说其翁死得其所,将来可免做亡国之奴。议论虽多,却不曾有一个提到他身后之事。他生前所交的这班朋友,也就可想了。云麟此时也无暇向他们招待,忙了这里,又要忙到那里,简直没有一刻儿余闲。及到收殓已完,他才偷下工夫,回家休息。……
过了几日,他撰了一副挽联,亲自向他先生灵前去张挂。他师母美娘见他说道:“云相公来得好极了,我正要着人去请你,因为昨天有人送来一封信,另外还拿着奠仪二百元,说是他主人姓饶的叫他送来的。我问他主人名字叫什么,他道:我的主人叫做饶凤池。我问他主人住在什么地方,谁知他头也不回,便自去了。我想你先生在日,并未曾听见说过有这阔朋友。若说是那个饶三,他早已穷得要死,先前还时常来找你的先生,如何会送这一份极厚的奠仪呢?”云麟道:“我也是这样想,先生除认得他,却没有第二个,然而就是说他送的,怕的告诉人,人也不相信。我们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好在他既送得来,无论什么人,总算领他的盛情罢咧。”美娘道:“你可把信拆开看一看,究竟内里说的什么话?”云麟道:“到也不错。”随即将信拆开来,但见上面只写了几句,说是“倾闻何先生作古,令我不胜悲悼,兹特饬价送上二百元,聊佐丧中费用”云云。下款署着饶凤池三个大字。
他看了一遍,知道这人一定是个富翁,又和先生素来认识,否则断无送奠仪之理。即使肯送奠仪,也不见得这样丰富。思来想去,这闷葫芦叫人真难打破呢。当时便对他师母美娘说道:“此人大约住在城内,我日后都可以探访出来,现在且随他去罢。到是这笔款子,师母须把他收好了,俟将来再凑几文,存在钱庄上申息,就可以敷衍度日了。”美娘道:“云相公代我母女们筹画周到,不但我感激万分,恐怕你的先生死在阴间,也保佑你养一个大头大脸的儿子。”云麟道:“师母过于言重,这是门生分内应做的事,当然无可推诿。倘因此加以奖许,转叫我心里不安。”他话说完,又问了问别的事件,然后才兴辞而出,这且按下不表。
且说上文所说的那个饶凤池,究竟是何等脚色?在我这部《广陵潮》中却未曾叙过他的历史,也未曾提过他的名字。此次忽然出现,岂不是另起炉灶吗?然而在下敢说句大话,是凡书中所有的人物,没有个不有根据的。即以这饶凤池而论,我不说出他来便罢,若把他说出来,还与诸君是个熟人。此人是谁?就是当日曾经敲过何其甫竹杠的那个饶三。他自小虽流落江湖,所作所为,却不像他那两个哥哥的举动。他果托天老爷保佑,何尝不能扬眉吐气,步那孟海华后尘。无如命运多乖,到后来几流为乞丐,代他设想,怕的永无发迹之期。谁料他绝处缝生,老天予以大大机会。诸君要知道他这机会从何而至,须待在下慢慢叙来,然后自能分晓。原来饶三落魄穷途之际,正明似珠被冯大拐逃财物之时。他这一天走至街头,却巧撞着那个倒霉磕睡的朱成谦。他两个本是熟人,当即问道:“我听见朱大哥和你令表妹同在上海,谅必得意,为什么又跑回来呢?”
朱成谦长长叹了一口气道:“人要倒运起来,很好顽的。我那舍表妹自从真都督死后,他打算把平素所有的财物,一古摆儿用船装至扬州。在他未动身之前,便命我先回来代他购买房屋。我满意把房屋购定,多少都可捞摸几文,岂料他因游览焦山,被船户将船开去,她财物既一无所有,我自然更穷得精光了。”饶三道:“这船户可知道叫什么名字?是那里的人呢?”朱成谦道:“那船户叫做冯大,是淮北人,他有个妻子叫做小冯,本来是跟舍表妹的。那晓得他夫妇俩串同一气,席卷而逃,岂不令人恨煞。”饶三道:“难不成令表妹就不报县缉捕么?”朱成谦道:“舍表妹何尝不向镇江警署里去报告,叵耐警署里置而不问。”饶三道:“这些囚囔养的,吃粮不管事,实在可恶。” 朱成谦道:“三哥多时不见,为何也穷得这样?”饶三道:“无事可做,不穷怎样呢?”他二人谈了许久,也就各自分散。饶三回转鼓楼之后,心里很代明似珠不服,暗自嚼念道:“我不遇见冯大那厮则已,倘若遇见那厮,一定要生啖其肉,方泄我不平之气。”
他想了一会,觉得我不去找寻他,他也未必肯来找我。与其在家坐以待毙,不如出外另觅生机。但是要往淮北这地方,究竟投奔那一个呢?无巧不巧,忽被他想到那水上飞的周二。这周二先前曾与饶三做过几回事,性情到很爽直的,他在陆路上虽算不得一个英雄,然而水里头,却要数他是一个豪杰。他这晚坐在那水寨之内,便有人来报扬州饶三爷过访。他知道饶三此来必有事故,忙不迭的离座相迎。饶三见着了他,早笑嘻嘻抱拳说道:“周二哥久不会了。”周二道:“彼此彼此。”当即邀入寨内坐下。饶三道:“小弟到此,一来替二哥请安,二来有件事奉恳。”周二道:“自家弟兄,不妨明说,没有个做不到的。”饶三遂将冯大拐逃明似珠的财物一段情节,细细说给周二听,并道此人据闻家住淮北,小弟因他既系船户,淮北又在二哥管辖之下,所以特地过来求二哥帮助,将他缉获,明正其罪。至于财物,倘能原璧归赵,愿分一半,充作二哥寨中经费。”
周二道:“老三说那里话,我们绿林中人,最重义气。既是你出来请我,我若贪图财帛,那就不义了。今晚已来不及,明天我派几个人同你去察访。他如果仍操那弄船的营业,不问他走到天边,我包管可以把他捉住,”一宵无话。次日早起,周二便选了几个得力的,和饶三坐船前往,一路上询问各船船户。有的说是不认得冯大的,有的说是虽认得冯大,现在却不知道他往那里去的。好容易这天傍晚,行近邵伯地界,有人报告冯大的船,就在湖面停泊。饶三听了这话,乐不可支。等到夜深当儿,带了众人,一齐跳上冯大的那个船头,将他夫妇二人和那些水手,全行杀死,然后把他箱栊里所藏财物,悉数运到自己船中,还恐露出破绽来,又留下柬帖一张,故作疑兵之计。结束停当,始行呼啸而去,他可谓鞭敲金镫响,人唱凯歌回了。……但他得了这种意外之财,全亏周二的大力,思源饮水,当然要分给若干。然而周二却不受分毫,说至再三,才允提出一份给他手下兄弟们的赏号,其余的仍由饶三暗暗运到一个秘密所在,暂时却不敢露白,深恐为人瞧破,不免就有后灾。后来探听得此案业已虚悬,方敢取出那些钻石珍珠,带往上海售卖。他将珠石易了现金之后,觉得扬州虽是家乡之地,人皆知道我的底细,万一挟赀回里,岂不叫人疑心。因此就在那上海地方,和人合股开了一个极大旅社。说也好笑,老天看见他有了资本,不由而然的也会势利起来。年复一年,他居然获利无算。不过他先前本无名字,此时既然得意,遂请人代他起了个凤池,刻下有事回扬州,听得何其甫业已作古,心里不无吃了一吓,当即说道:“哎唷,何老先儿竟去世了么?想我从前困穷时候,也承他屡次帮助过几文。他如今身后萧条,我到不能不有所补报。若是送少了呢,却不够他家母女过活,最好不过,送他二百块钱奠仪,似乎良心上才过得去。”
独自斟酌了一会,始将洋钱取出,另外又写了一封信,着人送往何其甫家中。在饶三拥着多金,区区二百元,原不算事。然而美娘得了这大宗接济,如同天下落下金子一般,每天都向他丈夫灵前,说是你若有灵,须保佑姓饶的子孙昌盛。其实饶三做过这回事,他早已付之九霄云外去了。不谈美娘在家感激饶三不置,且说云麟因为他先生还不曾安葬,特地过来和他师母商酌日期。美娘道:“论死者呢,却宜早早入土为安。但是他系新丧,此刻便把他抬到荒郊,我心究老大不忍。依我意思,等到了百日后再议罢。”云麟道:“这也说得是。”正要再往下说,忽有一人飞跑进来,问:“我家少爷可在这里么?”云麟见是自己的家人,便道:“你为何急得这样?”家人道:“少奶奶不好了,太太请少爷赶快回去。”他听到少奶奶不好了这句话,魂灵儿登时飞上半空,也不再回,踉踉跄跄出了大门,径向自己家中而去。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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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云麟因步行很慢,见路旁停了一辆黄包车,也不问青红皂白,跳上去向着车夫说道:“快快快,南河下……南河下。”那车夫见他忙得这样,知道必有要事,也就不敢耽搁,飞也似的,望前直奔。不多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