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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氏也笑道:“不是这般说,还是那些烟鬼没有志气罢咧。假如世界上有瘾的人,都像是我这般斩截,这鸦片烟早该绝了种了,我还恨你我不早早。……”巴氏说到此,猛的打了一个呵欠。雨生惊问道:“阿呀,你觉得怎样?”巴氏道:“没有事,想是夜深了,不如睡觉罢。”雨生点点头,秋深苦寒,贤夫妇床上还垫着破席子,又没有衾被,雨生同巴氏约法三章,议定了,一会儿你伏在我身上,一会儿我伏在你身上,公公道道,轮流当着被盖。挨到天亮,雨生一咕碌坐起揉着眼睛东瞧西望,一眼看见烟具,整整齐齐还放在旁边一张矮凳上,不觉咧开大口笑起来,仿佛登徒子见了横陈的美人一般,无意中便想要动手动脚。巴氏道:“你又怎么了,我们是戒了烟的人呀。”
雨生道:“不错不错,不要理会他罢。只是将这件东西摆在眼前,终非长策,等我收拾起来,做他一个不见可欲,使心不乱。”雨生正待下床,猛见巴氏一行眼泪,一行鼻涕的痛哭。雨生道:“你好好为甚哭了?”巴氏笑道:“呸,没活见鬼罢,大清早起谁还哭来。”说着用手掌将涕泪抹个干净,说也奇怪,那林雨生刚才疑惑巴氏痛哭,他不知不觉也照样哭起来,还多着一头黄豆大的汗珠。等了一会,再也坐不起身。夫妇二人依然双双睡下,直手直脚,连想轮流着做被都不能了。好半日汗越发来得汹涌,气促声嘶,大腿底下冰湿了一片,还点点滴滴。巴氏再也熬不住,有气无力的嘶唤道:“戒烟呀,怕不是要命呀。在我看,不如仍是吃了罢。死罪好受,活罪难挨呀。”雨生翻着白眼,很很的用脚蹬了巴氏一下,似乎恨她说这些破戒的话。巴氏又挨了一刻,又哭道:“天下没见吃烟的,有个砍头的罪名,你不信我的话,恐怕白白死了,还没有人来埋葬你我,那时候做了鬼,怕还要懊悔。”
雨生听到此微微叹了一声,仍是不动声色。巴氏见劝他不醒,自己也顾不得了,哼哼唧唧,好容易挨下了床,在烟具旁边,摸索了一会,恨只恨昨天将烧好的烟泡,都尽数吃了。不得已摸着那支烟枪,将斗门子取得下来,用了些冷茶灌入枪里,呼呼的吸了一个畅快,才算回复精神。又如法炮制,将烟枪送至雨生嘴边,雨生抵死不吸。巴氏无法,守了一会,眼看着雨生汗涌舌突,是要呜呼哀哉,伏维尚飨了,不由拍手打掌,哭起伤心的人来。正在万分危急之际,巴氏猛一掉头,忽见自家身后,立着一个羊眼鼠须的人,青布长衫,手中握着湘妃纸扇望着自己微微含笑。巴氏大惊,不由匍匐在地。那人不慌不忙,在口袋里取出一丸丹药,命巴氏端过一杯清水,将丹药用手碾成粉末,放入水里,相与撬开雨生牙齿,轻轻灌下,果然灵丹妙药,不比寻常,一霎时间,便将雨生鬼门关上的游魂,重行摄入躯壳。但不知此人是谁?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第三十三回一往情深离筵争进酒百无聊赖欢宴独愁眠
林雨生悠悠醒转,睁眼一看惊问道:“胡大叔是几时进来的?学生因为戒烟戒昏了,不曾出外迎接,多多得罪。”那人笑道:“尊府大门有也同没有一般,少不得推门直入。我还疑惑你们在里面,干甚么把戏,原来在这里拚命。你不知道戒烟是要有法子的,像你这样冒失,老大是个白吃亏。”
雨生道:“学生自从吃烟,到还不曾戒过,今日还是头一遭儿,到要请问还有甚么好方法?”那人拈着丸药笑道:“这就是戒的方法了。我也是有瘾的,如今我送给你几颗,按日吞吃。吃完了再买,买了再吃。恭喜你过到一百岁,这丸药便吃到一百岁。人家问起来,可算是不吃烟了。”
雨生道:“敢是丸药里面也有鸦片烟可以抵瘾。”那人笑道:“少不得也有点,但是吃丸药的名色,总比吃烟好听些。你可不用唣罢,我们少爷特地打发我来告诉你一声,伍大老爷可是明日上轮船了。命你收拾收拾,起个五更,赶紧跟去。”
巴氏此时已扯了一幅破布,将下面围着,重走过来说道:“阿呀,一无所有,怎样动身呢?胡大步行行方便,借给我们几文置办置办行装也好。”那人顿脚道:“你们夫妇两个真是缠不得,我今天运气不好,少爷轿子巧巧不是我的班。转走出来应这趟差使,我又心慈面软,搁不住你们哀告,我身边却还有五块洋钱,老实便借给你,假如借给别人,我的利钱,定例是五块钱,每月利息就是一元,牢不可破,如今看你们实在穷困,就给八角洋钱一月罢。我先扣两个月利息,应该找你三元四角。你补个五元的借约交给我。再者我看你们一时想要置办被褥衾枕,毡条麻绳,恐一时来不及。可巧前天我把一个短命兄弟死掉了,他还有一幅行李放在我那儿,我看着总有些伤心,不如一古拢儿卖给你,便宜些,你给我三块大洋,我此处有四角小洋你拿去买点路菜罢。”说着,真从口袋里掏出小洋四角,递给林雨生。雨生只得收了,还写了一张五元的借约交给他。那人笑了一笑说:“我停一会便将行李扛得过来,你等着罢。”
林雨生此时将四角小洋捧在手里,对着巴氏,不禁泪如雨下说:“这是怎么好呢?我此番出去,算是衣食有着,我便将这四角小洋交给你,你能度活得几时呢?有我在家,尚撑着一幅花子面孔,沿门借索。你总是一个妇人家,穷得裤子也没有一条,将这四角钱用完了又如何是好?我在一时又恐怕不及寄钱给你。”
巴氏也只得呜呜咽咽哭个不住,再三推让,还分了两角小洋给雨生,恐他路上需用。嗟乎,贫贱夫妻百事哀,就这一种离别凄惶,也就令人心酸泪落了。毕竟离别二字,虽同是世界上销魂之事,然而一贫一富,到底有些不同。伍晋芳连日在亲友处纷纷宴会,当动身前一天,少不得将小翠子携回家来,叩别他们婆媳。三姑娘同朱二小姐连日替晋芳检点行李,忙得茶饭懒吃。朱二小姐更是新婚晏尔,难舍难分。卜老太太这一晚命厨房预备一桌酒席,更将卜书贞母子请得来同宴。是时却是九月中旬,月明如昼。大家错落坐下,只不见淑仪出来。卜氏一叠连声命人去唤仪姑娘,说都是一家的人,为何要这样鬼鬼祟祟的躲避。亲热些呢,便喊鸾儿一声哥哥,若是害羞,就不用做声,也还使得。照日过了门,敢还不同哥哥说话不成?”
卜书贞含笑不语。玉鸾听到此处,早有些趑趑趄趄起来,引得众人大笑说:“又是一个脸嫩的。”正说之间,早见两三个仆妇将淑仪捧得出来。卜氏唤道:“仪儿过来,坐在我这里。”淑仪侧身坐下,真羞得无地自容,不肯将头抬得一抬。卜氏端起一杯酒向通席照了一照说:“我们大家通干一杯。”于是大家都站起身来一饮而荆卜氏重将杯子放了下来叹道:“我家晋芳自出娘胎,到今日也有岁了,可算从不曾离过我一步,风吹草动,我都有些肉疼。不怕我们姑太太笑,他虽然娶了媳妇了,我还是将他当着吃乳的孩子一般看待。饥寒饱暖件件都要打我心头上经过一遍,我才算放心。如今他父亲是亡故了,家道艰难,少不得要逼着他千山万水去寻饭吃。我仔细想来肝肠寸断。……”
卜氏说到此,声气已经呜咽。座中朱二小姐,更是翠眉双锁,珠泪纵横。晋芳勉强立起身笑道:“母亲也不必伤心。孩儿一经到了那边,布置妥贴,便来接母亲同去,也没有多时离别。”卜书贞笑道:“照呀,姑太太也太顾惜大哥哥了。男儿志在四方,免不得都要出门的,在家里老守一辈子,又有甚么出息呢。”
卜氏又道:“话呢谁不是这样说,只是陡然听着离别两字,也叫人不得不伤心。翠姨也是个懂事的孩子,你在老爷身旁,各事都要加意照应,上衙门要催他早起,会朋友要催他早回。总而言之,就算是替我操操心罢。”小翠子立起身来回道:“老太太尽管放心,吩付的话,奴婢一一依着办就是了。”卜氏道:“很好,我敬你一杯酒。”小翠子恭恭敬敬接过来饮了。三姑娘见卜氏如此看待小翠子,自己也就凑趣,斟了一杯酒,又送过来,笑道:“老爷此去,一切总望姑娘操心,婆婆适才已经说过,我亦不必再赘,这一杯酒,算是我拜托你的一点敬意罢。”小翠子含笑,也端过来一饮而荆等了半晌,卜书贞嚷起来说:“朱二嫂嫂呢,你为何不敬翠姑娘一杯,你敢是不把你们老爷放在心上?”
朱二小姐初时见她们婆媳敬小翠子的酒,心中很是不服。正自懊恼,猛听得卜书贞这一句话非常刻毒,却又逼着自己不得不依,于是轻捻翠袖,也就端了一杯酒,送在小翠子面前,却是一言不发。卜书贞又笑道:“朱二嫂嫂怎么不会讲话,你全不曾听见我们姑太太同大嫂子刚才说的话么?你也该赏她一个脸儿。”朱二小姐呆了一呆,笑道:“我是拙口钝腮,有甚么话说呢,我说个多福多男齐眉举案罢。”卜书贞嚷道:“不好不好。”晋芳忙拦道:“很好的。”又回头望着小翠子:“你快喝这一杯。”
小翠子笑道:“阿呀,头晕得很,敢是酒多了。”一句话未完,早见面前酒杯有一只玉手伸过来,将一杯酒倾泼在桌上。三姑娘忙道:“这都是仪儿的父亲不好,怎么冒冒失失,拿袖子将酒碰翻了,快重斟起来。”旁边便走过一个仆妇来,又满满斟了一杯,小翠子仰着脖子,又喝了,娇容上已经一瓣一瓣的泛出桃花,勉强撑住坐着。卜书贞笑道:“等咱也来敬翠姑娘一杯。”小翠子摇头笑道:“好太太,委实喝不下了。”
卜书贞道:“咱不依,咱敬过你,咱还要命鸾儿同仪儿各人敬你一杯,一共三杯你快喝了罢。”小翠子愁眉苦眼,千般哀告,众人做好做歹,说鸾儿同仪儿公敬一杯,共是两杯罢。小翠子不得已,又喝了,身子已经晃晃荡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