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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虫听信他的谎言，堕入彀中。但这句谚语并不全面，只指出了道理的一半。
那另外的一半，是上当受骗者必定为某种利欲所驱动，妄想得到非分的好处。
比如，前些日子轰动俄罗斯的MMM 股票大骗案，如果不是有大批人妄想快速
发财，就不会把自己的血本丢进去。马路上的小骗子用破烂货混充名牌，而
价格又远远廉于名牌商品，贪图便宜的傻瓜才会上当。倘有甲乙两个傻子，
甲不贪这点非分的便宜，骗子吹得天花乱坠也白费劲，上当的只会是妄想图
点便宜的乙傻子，这道理是很明白的。
天下熙熙攘攘，都是为名为利。骗诈者瞧准了人们的欲求，就设各种圈
套，引诱傻瓜往里钻。贪心愈大，吃亏愈甚。报上登载的骗案里，十万百万
的大案都有。骗诈者瞧准了人们想得名的欲求，就发信给你，说出资几百元，
就可以将你列入什么名人辞典，汲汲于求名的傻瓜，怕失良机，于是受骗破
财。
这些想贪图点大便宜或小便宜，贪图知名于世的人倒大抵是不很傻乃至
于相当机灵的角色；如果傻到家了，倒未必会抓住机会去贪图什么。总之，
聪明人也好，傻子也好，如不妄求非分之利或非分之名，骗子就无从售其奸。
傻子加上某种贪欲才是骗子得逞的牺牲者。
进一步看，贪欲其实是受骗的最大驱动力，贪欲能使精明人愚昧起来，
变成傻子。秦皇汉武都是雄才大略的英主，列入傻子是不公道的。但这两位
聪明绝顶的皇帝都一次一次地受方士的骗，妄信仙药，贪求长生而上当。近
年来，西方发生了不少邪教诱胁信徒出钱供教主挥霍，出妻女供教主淫乐乃
至集体自杀殒身的事件，什么圣殿教、金殿教之类，都是骇人听闻的大骗局。
那些信教者未必个个都是傻子，究其实都是因某种贪图而变成愚昧的妄信者
的。或祈求逃避“末日的裁判”，或妄想灵魂进入天堂，甚至自以为在为了
信仰，为了上帝和它的代理人奉献一切，心地倒是很光明、很崇高的。当年
纳粹党徒、法西斯分子、日本武士之效忠于希特勒、墨索里尼、日本天皇，
犯下了弥天大罪，不但荼毒天下生灵，自己也没有好下场，难道不是同样地
受骗上当？不过骗局的规模巨大得和小骗小诈不可同日而语罢了。难道除了
纳粹、法西斯、武士头目之外的数以千万计的喽罗和盲从者全是傻子么？难
道德、意、日当年是全民傻、一国傻了么？当然不是，而是希特勒、墨索里
尼这些大骗子以各种堂皇漂亮的“理论”和言辞，调动起了人们的某种贪图
和欲求，直至信仰般的东西：或权力，或地位，或名誉，或财富的掠夺，或
沙文主义的“爱国”光荣感，总之是各种各样人们乐于追求的东西。归根结
底，和骗子之诱起人们求利求名的欲求不二。
“骗子后面必然跟着傻子”，有些傻子是因某种利欲所累；有些本来不
傻的人则因骗子用各种手段迫诱得他们犯傻。受骗上当的人固然应该吸取教
训，努力使自己聪明清醒起来，但受骗者是没有罪的。此所以法律只惩处骗
子而不追究受骗者。将大小骗子的皮一张张剥下来，将骗子头头和帮同行骗
的爪牙一一曝光，是唤起人们警惕，以后不再犯傻，不再受骗上当的最重要
的一着；受过骗、上过当的人自我省悟，牢记教训也有必要。可惜滔滔天下，
这两项都做得不得力，不彻底，遂使作过恶的大小骗子仍能招摇人间，不断
行骗，而受骗上当者也不能绝迹，行骗和受骗仍然充斥于社会的各个领域，
而且花样日益翻新，不仅傻子，聪明人也不免堕入彀中，这是极令人扼腕的。
1995 年3 月
空袭，噩梦的永恒主题
人不免要做梦。这里并非说梦想美丽的前程之类，而是实实在在地说夜
间躺在床上做梦。梦总是恍恍惚惚的，做过就忘，因此苏东坡诗道：“事如
春梦了无痕”。其实不仅春梦，夏秋冬的梦也同样匆促地在记忆中消失。照
我的体会，只有一种情况，梦会留下印象；留下的也不是梦象，而是梦的性
质，也就是说，同一个主题的梦经常重复，隔些时候来一次，像小孩挨屁股
似地，由新痛想起旧痛，挨打的原因和挨打时的具体情形虽已老早忘怀，但
挨打这件事却能深深地印在脑里，偶尔触及就会想起来，或不如说没有去想
它就有某种模模胡胡的印象晃过脑子。
我这个比喻不灵，别说读者闹不清我想说明什么，我自己也很不满意，
倒不如照实说什么样的梦我常做因而留下了印象来得干脆。
最能震撼人的，至少在觉醒后仍惴惴然有余悸的，当然是噩梦。我要不
做噩梦便罢，要做，就是挨日本鬼子的飞机轰炸。二三十岁时的噩梦是空袭；
后来挨批斗、坐牛棚时的噩梦也是空袭；1988 年我在北京人民大学作客时被
人骑自行车撞倒骨折，腿部疼痛做的梦也是空袭，弹片打裂了我的右腿髌骨。
噩梦＝空袭成了固定模式，一槌子一槌子地在我脑子里敲打得留下了磨灭不
掉的印象。
我不会作形而上的思辨，是个经验主义者，所以怎么也不相信弗洛伊德
先生发明的下意识的根源是性本能说。比如，空袭与性有什么关系呢？你总
不能强词夺理地说，炸弹坑就是女性某一部位的器官的象征吧？！
尽管我的空袭梦在梦境中幻化出各种不同的情节，离奇古怪，变化万方，
不可思议，难以理喻，可是它们的总根源都是日本鬼子——对不起，给我们
吃了那么多苦头的侵略者不能不叫作“鬼子”，这是讲不来文明礼貌的——
残酷的空袭给我留下的刻骨经验。从1937 年淞沪战争上海退却，一路从青
浦、昆山、苏州的逃亡途中，日本鬼子的飞机都跟着我们一直轰炸、扫射；
俯冲下来时机身上狰狞的红膏药国徽看得清清楚楚。一路上都是死尸，炸断
腿和炸飞膀子的同胞，我见过婴孩趴在血肉模糊的母亲身上悲啼，见过被炸
伤了的老人围着被炸坍的房屋痴呆失神地旋转，他那双瞪大了的惶惑而木然
的眼睛给我留下的印象，至今一想起就揪心。半个月后，好容易流亡到安徽
宣城，惊惶未定，我又在敬亭山上看到冬日晴空，九架鬼子飞机在小城的上
空来回地毯式地轰炸，全城燃起了大火。以后到南昌、九江、武汉、西安、
成都、桂林、衡阳、重庆，频繁地听到凄厉的空袭警报的汽笛声，飞机掠过
上空的嘶叫声，体验着不知是恐惧抑或是愤恨而来的全身的血向心脏倒流的
紧迫感受。
一次又一次，那印象真是铭心刻骨，铭心刻骨，铭心刻骨。。
因此，诚所谓魂牵梦绕，遇上做噩梦，空袭就成了永恒主题，根本没有
牵记它，它不由分说地闯入梦境。以至我的妻也已心中有数，一听我说做了
一个噩梦，她便会猜：又是梦到空袭吧？一点不错，她猜中了。
抗战期间我没有到过沦陷区；到过几次前线，只见到过被鬼子践踏过的
土地和焚烧过的断垣残壁，但没有目睹过鬼子现场杀戮同胞的暴行，战地同
胞的诉说不像亲见那样感受深切，但我从空袭的经验可以肯定，鬼子的地面
部队没有人性的残酷程度也绝不亚于空中强盗。别的蹂躏和掠夺不说，光是
被杀害的人，日本投降以后国民党政府的统计是1000 万，或1200 万，或1500
万，这是一笔算不清的胡涂账，实际数字肯定远不止此。太平洋战争以后，
东京也挨了轰炸，广岛、长崎挨了原子弹。平民的死伤是无辜的，有哀悯的
理由；可是日本朝野至今在哇哇大叫时，可曾想到他们的空中野兽在中国干
下了些什么！他们可以忘记，或者装做忘记，我们却永世不会忘记。理性地
思考时愿意忘记，梦里不能忘记，它要顽固地侵入梦中。
就算死了1000 万人，按空难的赔偿，从低处理，每人以1 万美元计， 1000
万人得赔偿1000 亿美元。别的掠夺和摧毁的一切统统蠲免，日本人也得赔偿
我们1000 亿美元。日本现在的国力是赔得起的，中国人大度，统统免了——
如果就免除战争赔偿问题举行公民投票，我的一票是反对票。我家里也在战
争中死了两口人，我姊姊还因不屈而被日寇割去乳房惨杀。我有索赔的神圣
权利。为了大局，我们可以忍了，可恶的是，日本国今天还有那么一些人，
相当大的一股势力，竟还在赖侵略账，连个“说法”都不肯拿出来！真是些
——恕我粗暴——畜牲！
今年是日本投降五十周年，不免要想起使中国人受尽苦难的八年抗战，
想起甲午战争以来的百年耻辱，这些都是不可能“事如春梦了无痕”的。眼
前的种种就不能让人舒泰。何况我，日本鬼子的空袭还常是做噩梦的永恒主
题！
1995 年5 月
罪魁是不公平竞争
人世间绝对平等的事情是没有的。这道理人们从生活经验中就能理会。
即使是当年“穷过渡”时期，也正如孙中山先生所说，人里头也仍有“大贫、
小贫”之别。哪怕吃“大锅饭”，舀在碗里的饭也有满勺浅勺或干稀之分。
所谓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忙时吃干，闲时吃稀”和“瓜菜代”的人当
然成片成片，可是，吃香喝辣肥得流油的也大有人在。不过，那时候的人老
实本分，不吭气罢了。至于为什么老实本分，其道理深远，而且已是过去的
事了，还是以按下不表为省心。
如今市场经济，讲究竞争，而且容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收入差距比“平
均主义”时代拉大了，而且将越来越大，这也是自然之理。这就好比赛跑，
令枪一响，一群人便从起点开跑，不可能齐排齐地一同到达目标，总有个先
后快慢，稀稀拉拉，距离越拉越大。那些脚劲好、冲劲足而跑在前头的人，
就是先富起来的。当然，咱们社会主义是要提倡共同富裕的，后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