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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春天,尕司令去行大礼,看见未婚妻时,他暗暗吃惊,心中陡然响起那支《白牡丹令》:白牡丹者赛雪哩;红牡丹红者破哩。
塬上的甜瓜(者)实在甜,戈壁上开下的牡丹;想了想尕妹心里酸,独个儿活下可怜!回家时父母把他丢在沟里,母亲对儿子充满信心,“我儿不会受孤单的。”
父母放心地走了。一只红雀落在树上,尕司令挥手飞石,红雀落下,血渍斑斑,如灿烂的桃花。塬那边传来女子的歌声:自从那日你走了,悠悠沉沉魂丢了。
瞭见旁人瞭不见你,背转身儿泪花花滴。
侧楞楞睡觉仰面听,听见哥哥的骆驼铃。
听见路上驼铃响,扫炕铺毡换衣裳。
要吃长面妹妹给你擀,要喝酽茶妹妹给你端。
做不上好嘛做不了赖,妹妹给你做双可脚的鞋。
尕司令翻过土塬,在路边的石头上看到一双新鞋袜。没过门的媳妇胆子再大,也不会跟自己男人见面的。尕司令刚赶回原路,又听见女子在塬那边唱歌,那曲调把黄土深沟粉刷得静穆辉煌:焦头筷子泥糊糊碗,心思对了妹妹我不嫌。
宁叫他皇帝江山乱,不叫咱俩的关系断。
怀抱上人头手提刀,舍上性命与你交。
你死我亡心扯断,妹子不死不叫你受孤单。
那女子过门没几天,尕司令就拉起队伍四处飘荡。炮声在她心里引起久远的回响,马蹄声喊杀声,悠扬的军号,常常从梦中突如其来,她一次一次惊醒于黑暗中,整个身子冻得冰凉。北塬寒气凝重,她热血奔涌,连个喷嚏都没打过。
炮声消失了,丈夫音信全无。准确地说,丈夫从来没有给她捎过任何音信。
河州男人的心啊比铁都硬。听到的全是马仲英的死讯。她根本不相信这种死亡,她口气坚决告诉大家:那是谣言,不要相信谣言。家里人从恐慌中镇定下来。
对他们来说,不相信灾难是最明智的办法。不久远方战事又起,尕司令又活来啦。
她的判断得到证实。相信一个永生的生命是妻子对丈夫的一种忠诚。
数年后,舅舅接她去很遥远的地方跟丈夫见面,骑着小毛驴走了好几天,来到祁连山的尽头。丈夫在这里操练军队,准备远征新疆。她这才明白舅舅的良苦用心。古来征战几人回。舅舅要外甥给马家留下一点骨血。那次出行,其悲壮如同孟姜女千里寻夫。
这个强悍的男人与她共度一个礼拜的日子,就一去不回了。他们彼此都明白这个意思,漫长的一生浓缩到六七天之内,生命呈现出奇异的光彩。窗外是古代匈奴人反复歌唱过的胭脂山,是六畜兴旺的大草地。一个礼拜的时辰,她用女人的细心和热血非常清晰非常清晰地记住了丈夫的一切,音容笑貌以及纵马飞驰的雄姿。另一个新生命,丈夫的另一个影子将在她身上诞生!这是一种生命的誓言!
是窗前那雄壮无比的山峰所证实了的。她心中涌动着大海般的浪涛,可她的声音很轻很小,她低声问丈夫:“那是什么山呀?”
“祁连山,连着天,就叫祁连山,也连着咱河州的太子山。”
她要证实这座山,她一定要证实这座山!她问丈夫身边的人,那是个汉人,一脸斯文,一看就是有大学问的人。丈夫说:“让他给你谈,他是俄国留学回来的,学问大。”那个学问大的先生告诉她:这是古代匈奴人的故乡,汉朝有个大将军叫霍去病,带兵远征西域,把匈奴赶到了欧洲,欧洲最古老的帝国罗马帝国让匈奴人给挤垮了,“这就叫狗撵兔。”
“我们河州不叫狗撵兔,叫马撵兔。”
“我媳妇厉害吧?知道马撵兔,告诉你洋学生,我十二岁时节骑上大马,河州地方撵兔撵野鸡就没有人能胜过我,我年年赢,一直赢到十七岁上,拉队伍打冯玉祥。”
那正是太阳下山的时候,祁连山沐浴在血海之中。远山传来饱满的马群的嘶叫。
她小声说:“匈奴人离开祁连山很难受啊。”
洋学生随口吟了一首古歌谣:失我胭脂山,使我妇女无颜色!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繁息。
她回到河州老家,不久就有了身孕,女人的辉煌岁月来临了。她精心养育着丈夫的骨血,孩子虎头虎脑,活脱脱一个小尕司令。一个可爱的孩子,一个能干的女人,整个宅院呈现着兴旺和生机。穆斯林的女人是不抛头露面的。从老人们的交谈中她知道:马步芳马步青做了大官,发了大财,那是河州回回六百年来最大的财富。人们谈起马步青的东公馆、马步芳的宅院就像谈北京的王宫一样。
据说,马步芳当了青海省长后,衣锦还乡,打马仲英家门前过。马仲英的宅子不高不大,但很整洁,砖木土石中有一股子不可轻视的气势,屋顶的烟囱升起一往青烟,笔直的烟直上云霄。马步芳不由自主叫起来:“他们家烟囱还在冒烟呀!”手下兵将拥过来,“长官,拿炮轰,把他灭了,他把咱可害扎了。”马步芳摸摸胡子,把激烈的情绪压下去,口气淡淡的,“把我看成啥人了,我咋能欺负寡妇娃娃嘛,我又不是袁世凯。”
河州人都说是尕司令血脉旺,烟囱壮,把马步芳熏黑了。
东公馆也好,西公馆也好,再高的门楼都没烟囱里的烟高嘛。
过了好几年,从新疆逃回来一群尕司令的兵,河州城的回回汉人都跑到城墙上,跑到大夏河边的千年古渡口古桥头去看啊。城西的大道上,烟尘高高扬起,马蹄声越来越碎。战马,一群战马,都是西域的草原马,焉耆马,伊犁马,驮着一群衣衫破烂的汉子奔向河州古城。
异乡的骏马不能让人小看了它们的主人,它们扬起前蹄,打出优雅至极的突噜,然后轻轻地走进城门。发呆的河州人如梦方醒喊叫着去找他们的儿子,他们的兄弟和亲人。
喝了三炮台热茶。这些老兵清醒过来,反反复复地诉说着,“大沙漠那个大呀,世界上最大的沙漠,老维子说那沙漠是进得去出不来,咱36师进去出来了好几回,老毛子的飞机跟老鸦一样,遮天蔽日呀,在头顶上嗒嗒嗒嗒,机枪子弹比毬还粗,跟胡萝卜一样,嗒嗒嗒嗒,坦克,装甲车,盛世才的东北骑兵,天上地上四面围追堵截,炮弹子弹跟下白雨一样,嗒嗒嗒嗒,我们硬是从大沙漠里跑出来,跑进阿尔金山,顺着祁连山,长长的祁连山呀跑了整整二十年。”
这些伤痕累累的老兵带着一身的光辉回到河州。河州人的意识里,一个男人一辈子一定要活出这么一身光辉。跟炭火一样,跟天上的日头一样。尕司令的兵把几百年来人们心目中根深蒂固的光辉给改变了。过去,河州汉子总是赤手空拳走四方,十年八载,骑着高头大马,带回许许多多东西,大家就把他当好汉,最让人看不起的是空手而归。
人们瞪大双眼,惊讶得说不出话,心中涌动着大海般的热血,嘴拙得就是挣堪不出一句话。孩子们多聪明,孩子们从老兵的肩胛骨上掰下一块闪闪发亮的金属:“我的爷爷,金子疙瘩埋在骨头里啦!”
那是一块弹片,苏联飞机的炸弹留在身上的纪念品。人们呀地叫起来。孩子们从老兵的腮上屁股上拔出粗壮的子弹头,跟孩子的鸡鸡那么大。
“这是啥东西,这是子弹吗?”
老兵们说:“这是苏联的水连珠步枪子弹。”
大家都笑了,“苏联人把子弹造得这么大就是为日你狗子①呀!”
①狗子:西北方言,屁股眼。
老兵们就这样成了英雄好汉。最惹人眼的是那些西域来的骏马,在河州的山川大沟里奔跑,长鬃飘拂,叫声悠扬,老人们情不自禁叫起来:“这就是汉朝皇帝要找的天马呀。”
马步芳马步青的兵将看见这些马,老远站住,低下头,都是穿军装扛钢枪的军人,把兵当到这个份上太有意思了。
马步芳也见过几回伊犁马,羡慕得不得了。后来从新疆逃难到青海的哈萨克人给他送来伊犁名马;他骑上转几圈,转着转着就在马背上发呆。
“挨毯的马仲英呀,你娃这辈子把威风可是耍扎了。”
马步芳吐几口干唾沫,回到办公室查地图,日本人绘制的五十万分之一的军用地图,天山南北尽收眼前。跃马天山的梦想只能留在脑壳里,白手套在手里轻轻地拍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