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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了他的知遇之恩。
被逐出校门可能是我平生的最好际遇。如果华英没有把我踢回香港,在华英升级读下去,我可能像当时的几位同学那样,在后来的韩战醉卧沙场。如果皇仁的第二年不是作文考试差一分,被逐离校,我不会因为求学无门而天天跑到太宁街去。
太宁街早就在地图上消失了。当年是西湾河向海的横街,又称第二街,门牌二十八个,最近海旁的二十七号是一九五四年我失学后天天必到的地方,到我一九五七年七月三十一日离港赴北美为止。我第一次到太宁街是一九四九年。在湾仔书院认识一位姓王名柏泉的同学,他的家是太宁街二十七号。我的家在邻近,到了柏泉的家流连忘返,因为那里的奇人异士屈指难算,吸引着我。在湾仔与皇仁读书不成,花太多时间在太宁街是一个原因,但后来在美国读书大杀三方,太宁街给我的智慧有大帮助。
介绍一下当时太宁街二十七号的常客吧。首先是柏泉有三个哥哥,加起来是四个才子。长兄名王深泉,当时写文章的笔名是秦西宁,后来是名诗人舒巷城。二兄王照泉,写粤曲的笔名是王君如,没有懂粤曲的人不知道他。三兄王礼泉,书法清秀,智力过人,下象棋潇洒利落。柏泉是小弟,样样皆能,无一不精。踢足球有几个香港甲组球员与后来成为国脚的黄文华,打乒乓球有我带去的后来获得世界冠军的容国团,下象棋有代表香港出赛的神童徐道光,玩粤乐有师傅黎浪然,打功夫有教头陈成彪……这些人的生活都不好过,但不容易找到那么多的不同行业的天才或怪杰聚在一起,谈天说地。我跻身其中,听得多关于他们的造诣的古怪法门,组合起来自己随意挥洒。
于今回顾,太宁街昔日的能人异士有一个重要的共同点:他们没有一个算得上是受过高级教育。不值钱的十八般武艺了不起,但法门全部是他们自己想出来的!好比王君如,粤曲填词写到大师水平是毫无疑问的了,但他没有中学毕业。好比容国团,乒乓球的第一课是我教他的,但打到世界冠军的法门是他自己想出来。没有阿团当年日思夜想,中国的乒乓球今天不会雄视天下。好比徐道光,当年十五岁,傻头傻脑,不可能正规地学过下象棋,但多次与他倾谈,知道他有一套下棋理论,博大湛深,棋书没有说过。
是的,无钱求学就有这样的好处:你要逼着自己想出来。这是创作,不一定比专业训练的好,但没有成见的左右,新意来得容易。从广西逃难的日子起我是个我行我素的人,为了与妹妹活下去自己想办法。后来的玩意大都是自己想,自己发明或改进。太宁街遇到的怪才都是这样的人。武艺不同,他们谈得来是因为大家都达到很高的境界。大门常开,来者不拒,有不少好奇或要偷师的人混集其中,当年太宁街二十七号是个很热闹的地方。
今天不少经济学的朋友认为我是他们知道的最有创意的人。如果是对的话,那么我的秘方是先学创作然后求学,不是先求学然后尝试创作。求学一般求成见,是创作的大忌。
在太宁街的日子中,对我影响最深远的是舒巷城(王深泉)。深泉是战前香港英文中学毕业的番书仔,是当时太宁街唯一的算是受过正规教育的人。打工,深泉业余搞文艺创作,我认识他时他刚发表了后来脍炙人口的《鲤鱼门的雾》。深泉也写诗——古诗、新诗、打油诗等无一不精;填词——长短句的规格与声韵熟如流水行云。他也懂得唱粤曲,唱得如怨如慕。他是太宁街的文豪,是公认的才子,所有的人都尊敬、仰慕他。
深泉少说话,但说起话来滔滔不绝。我是当时太宁街的唯一敢与深泉辩论的人。水平相差十万八千里,年龄相差十四载,我老是跟他吵起来,而他永远是奉陪到底的。什么都吵,最通常是吵文学。留级小子与文豪吵文学,没有人觉得奇怪,因为在拿沙时古文与诗词我背过很多,战后白话文又背过很多。不是真的懂,但深泉提到什么名章佳句我都可以背出来。三十年后写中语文章,深泉替我修改,感慨地说:「天下间没有谁可以那样随意地套用古人之句吧。」
我拜服深泉,因为他对文学的见解是他自己的发明,与学校老师教的是两回事。老师教平仄,教来教去我也不懂,但深泉只教一分钟我就掌握一百分。他对中外的文学创作知得很多,评论别开生面。我当时想,这些是学问了,但为什么学校老师不懂呢?
本来是脱缰之马,但遇到深泉后我知道山外有山,知道学问这回事不可以完全不学。
欧阳拔英与关大志(求学奇遇记?之六)
当年太古船坞为工人住宿在西湾河建造了五条街。太宁是第二街,太富是第四街。太富街十二号二楼是我出生地方,是母亲从一个亲戚转让过来的。这些「太古楼」在六十年代后期拆除了。
救过我们的平南县长欧阳拔英,解放前投奔香港,父母照顾他,让他和太太住在太富街十二号。那是离太宁街很近的地方,步行不到三分钟。太宁街晚上才热闹,日间有空我会跑到太富街与欧阳伯聊天。大约是一九五二年开始的了。
平南县长欧阳拔英是个很有学问的人。读过古书无数,见解精辟,书法隶书是我见过最好的了。在香港无所事事,他每天早上到太古喝茶,永远是普洱,一盅两件,然后闲坐家中。很喜欢见到我,要跟他谈多久都可以,倾囊相授。欧阳伯苛求,整本《古文观止》他只赞赏六篇:王羲之的《兰亭集序》,诸葛亮的前后《出师表》,李华的《吊古战场文》,苏轼的前后《赤壁赋》。知道这些我都背得出,他推荐我去背《东莱博议》。这本书今天的书局不容易找到了。
非常欣赏那些差不多任何中国古字都可以读得出、解得通的人。平生只遇到两个:五十年代的欧阳拔英与今天还健在的黄苗子。这可见中国的文字不是简单的学问。
欧阳伯是个古人,什么风水八卦掌相之类如数家珍,虽然他自己是信与不信之间。我从他那里知道中国的古文化重于泰山,要开采谈何容易。我也是从他那里知道前贤之见,就算错得离谱,总有一些可以启发我们的地方。我是受到欧阳伯的影响而后来对西方的古文化同样重视,把古今中外的传统融合起来。说实话,我对中国古文化的认识很肤浅,但与西方的结合起来,互相映照,够用。
重视传统起于欧阳伯的启发。跟他学书法,谈的是哲理,与四十年后拜师周慧珺所学的不同。周老师强调用笔,用墨,结字,变化。那是行草之道。欧阳伯只管隶书,谈的是藏锋储意。好几次他跟我坐在电车上,沿途给我品评商店招牌的书法。
一九五三年我在上环某旧书店见到一古拓本,叫《娄寿碑》,订价港元八十,当时是非常高的价格了。带欧阳伯去看,看了良久,他再去看几次,对我说,是汉碑,宋拓真本无疑,是他见过的最高的隶书了。我买了下来,今天还在。记载说《娄寿碑》拓本早就失传,最后收藏一个劣拓的是清代的何绍基。何绍基的影印拓本我有,字迹与我的一样,但石碑破碎很多了。宋拓孤本《娄寿碑》,隶书妙绝天下,不知今天值多少钱呢?
一九五三年父亲病重,不工作了,欧阳伯闲着,往往与父亲倾谈。一九五四年的某一天,父亲召我去见他。那时家境回复到战前的水平,他住养和医院的一间私人病房。是奇怪的父亲,我进入病房,他指着跑马场对上的青山,问我见不见到那里有一个农民在工作。跟着他严肃起来了,说:「有那么多子女,整生忙于养家,没有机会对你多说几句话。医生说我全部不妥,活到今天是奇迹,看来只有两三个月的时间了。你读书不成,到文来行(他的商店)学做生意我不反对。但年多来我与欧阳先生谈过多次话,每次都是关于你。大家同意,你是我们见过的最有可为的青年。要你到这里来只想说一句:我平生欣赏的是有学问的人。」
一九五四年离开皇仁后,到父亲在中环永乐街的文来行工作。没有工作可做,赚钱却不困难。理由简单。文来行是老字号的电镀原料进口商,适逢韩战,在美国的压力下多类工业原料不准进口——禁运是也。这样,拿不到进口证就没有生意,拿到进口证买家排队抢购,因为在禁运下供不应求。文来行是老字号,申请进口有优先权。赚钱容易,工作轻松。禁运电镀原料怎可以协助美国打韩战呢?想不通,但一些老字号是得益者。
文来行的隔邻是凉茶铺,老板姓高,有摄影作品入选过摄影沙龙。在文来行的阁楼我找到一部旧照相机,试学摄影,作品拿到隔邻给高老板指教。在那凉茶铺高老板介绍一位叫关大志的人。后者替我买了一部战前东德产出的旧照相机,教了我一个小时就摄得两帧作品入选香港国际摄影沙龙,而且两帧都被刊登于该年(一九五五)的年鉴上。
于今回顾,关大志是我知道的天赋最高的摄影家。他自己连照相机也没有,要借用,往往没有钱买胶卷。但他判断景物之精、之准,黑房技巧与户外人像的卓越处理,不亲眼见到不容易相信。五十年代的香港,沙龙摄影名家云集,热闹得很。关大志与我相聚了大约两年,差不多每天下午都跟他倾谈摄影艺术的事,晚上我才跑到太宁街去。
是那样随意地碰到一个可以教我摄影的人,以为很多专家更高明,但时日的消磨与跟他家比较,关大志的不凡越来越明显。后来到了北美,研究了西方的所有摄影大师,以天赋论英雄,没有一个比得上关大志。
光法与黑房的功夫,很多人都可以教,而后来在多伦多作职业摄影,知道技术上那些从摄影专校训练出来的有独到之处。关大志与众不同,是因为他懂得怎样看,看得快,看得妙,可以解释得清楚为什么这样看不成,那样看才是好作品。他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