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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西去了厕所,哗哗地洗漱过了,头脸光鲜地走出来,母亲已经回房去了。苏西去敲母亲的房门,母亲正在换衣服。母亲换上了一件天蓝色的套装,母亲的衣服领子袖口都很严实,遮掩住了所有不该显露的内容。母亲甚至化了淡淡的妆。化过妆的母亲,脸上突然有了明暗和光影。苏西很少看见母亲这样的隆重,不禁愣了一愣。
“妈妈,你要出去?”
小灯用一把疏齿的大梳子,一下一下地梳通着缠结的头发,却不说话。
“妈妈,今天晚上,丽贝卡家里有睡衣晚会,玲达和克丽丝都去,我可以去吗?”
苏西是个爽快的孩子,苏西的嘴和苏西的肠子几乎成一条垂直线。苏西早已忘记了先前的不快。苏西现在的兴趣是在另一个崭新的话题上。
小灯倒了一团鸡蛋大小的摩丝,慢慢地在头发上揉搓开来。小灯的头发若遇雨的干草,突然间就有了颜色和生命。可是小灯依旧不说话。
苏西以为母亲没有听见,就又问了一遍。这次小灯回话了。小灯的回答很直接也很简单。
“不,不可以。”
“为什么你一次都不答应我?为什么别人可以,而我就不可以?”
苏西的脚咚咚地跺着地板,脸涨得绯红。
“不为什么。你不是别人,你就是你。”
小灯看了一眼手表,就朝门外走去。走到门口,她听见楼上突然涌出一阵山呼海啸般的音乐声,轰轰的低音节拍如闷雷滚过,震得地板隐隐颤动。她知道那是苏西在开音响。苏西生气的时候,总需要这样那样的一些发泄渠道,音乐只是其中的一种。
她管不了了——雷声再疾,也总会过去的。她现在得赶她自己的路。这会儿是十点半。坐上公车需要四十五分钟。等她赶过去,开业典礼大概刚刚结束。如果赶得巧,应该可以在他们准备出门吃午饭的时候,把他们正正地堵在门口。
希望没有打乱你们的什么计划。她会这样对他们说。
2006年3月29日多伦多圣麦克医院
“小灯,《神州梦》里的那个女人,为什么一直不愿意回到她出生长大的地方呢?”沃尔佛医生问。
“亨利,因为有的事情你情愿永远忘记。”
“可是,人逃得再远,也逃不过自己的影子。不如回过头来,面对影子。说不定你会发觉,影子其实也就是影子,并没有你想象的那样不可逾越。”
“也许,仅仅是也许。”
小灯低头,抠着手掌上的死皮。经历过一整个安大略的冬季,手掌上都是沟壑丛生的细碎裂纹。手摸到衣服上,总能钩起丝丝缕缕的线头。
“小灯,你的童年呢?你从来没有说起过,你七岁以前的经历。”
小灯的手颤了一颤,皮撕破了,渗出一颗乌黑的血珠。血珠像一只撑得很饱的甲壳虫,顺着指甲缝滚落下来,在衣袖上爬出一条黑线。
“小灯,记住我们的君子协定——你可以选择沉默,但是你不可以对我撒谎。”
小灯紧紧按住了那个流血的手指,不语。许久,才说:“亨利,我要去中国了,下个星期。”
沃尔佛医生的眼睛亮了一亮,说是去你出生的那个地方吗,啊小灯?
小灯摇了摇头,说哦不,不是。我只是去取一点资料。结婚的资料。不,确切地说,离婚的资料。我们是在中国登记结婚的,所以,要在这里办离婚,就需要当初结婚的公证材料。
“那么快,就决定了?”
“是的,亨利。”
小灯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神情像是倦怠,又不完全是倦怠,仿佛有些缱绻,也还有些决绝,那都是沃尔佛医生不熟悉的表情。
“小灯你看上去情绪不错,是睡眠的缘故吗?”
“是的,多谢你的新药。当然,还得算上我刚刚争来的自由。现在我才知道,我给他的不过是一丁点自由,给我自己的,才是一大片的自由。至少,我再也不用担心,他中午和谁在一起吃饭,晚上躺在哪张床上睡觉。”
沃尔佛医生哈哈大笑起来,笑得颈脖上的赘肉一圈一圈水波纹似的颤动起来。
“脐带,你终于把脐带割断了。”
小灯走出沃尔佛医生的诊疗室,凯西已经等在门口。凯西递给小灯一个彩纸包装的小盒子,说这是我和沃尔佛医生给你准备的,祝你今天过得愉快。小灯这才猛然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拆开纸盒,里面是一块做成一本厚书样式的金属镇纸,镇纸上面龙飞凤舞地刻了几行字:
雪梨·小灯·王:
接近完美的作家,不太合作的病人
一直在跌倒和起来之间挣扎
小灯紧紧搂住凯西,竟是无话。
小灯走到街上,兜里的那块镇纸随着她的脚步一下一下地拍打着她的身体,仿佛有许多话要和她说。也许,这做我的墓志铭,会更合适一些。她想。也许,在中国的某一个角落,真的有一块刻着我名字的墓碑。那块墓碑上,也许会写着这样一段话:
万小登(1969—1976)
和二十四万人一起,死于唐山大地震
也许,我真应该去看一看,那块压了我一辈子的墓碑?
小灯抬起头来看天,天很阴郁,太阳在这个早晨其实只不过是一些光和影的联想。沿街的树枝一夜之间肥胖了许多,仔细一看,原来都是新芽。
2006年4月20日唐山市丰南区
小灯走进那条小街时,正是傍晚时分。
雨骤然停了,风将云狠狠撕扯开来,露出一个流黄的蛋心似的太阳,重重地坠在树梢之上,将那树那云都染成了一片触目惊心的猩红。积水窸窸窣窣地朝着低洼之地流去,顺势将街面洗过了一遍,街就清亮了起来。沉睡了一季的夹竹桃,被雨惊醒,顷刻之间已是满树繁花。
小灯提着裤腿,踮着脚尖,避开路边的雨水,朝着一座两层楼房走去。走到对过的时候,小灯却突然停住了。隔着一条窄窄的小街看过去,那楼已经老旧了,外墙的马赛克被一季又一季的泥尘染成了灰黄,一如老烟鬼的牙垢,早已看不出最初的颜色了。铁门大约是重漆过的,黑色的油漆暴了皮,翻卷起来,露出底下的深红。在四周高楼大厦的重重挤压之中,那楼显露出一副耸肩夹背的佝偻落魄之相。
二楼的阳台上,有一个五六十岁的妇人,正在整理被风雨击倒的花盆。妇人穿了一件月白底蓝碎花的长袖衬衫,脖子上系了一条天蓝色的丝巾。衫子有些窄小,腰身胳膊肘处绽开了一些细长的皱纹。妇人弯腰的时候有些费力,手一滑,一个瓦盆咣啷一声跌在地上摔碎了。妇人骂了一句天杀的,就站起来,朝着屋里喊了起来:
“纪登,给奶奶拿扫帚来。”
妇人的嗓门极是洪亮,穿云裂帛的,震得一街嘤嗡作响。
阳台里就走进来一男一女两个孩子,都是七八岁的样子,长得很是相像。男孩在先,女孩在后。男孩提着一个簸箕,女孩拿着一把扫帚。女孩站定了,就把手里的扫帚塞给男孩,说念登你去扫地。男孩拿了扫帚,却有些不情愿,嘟嘟囔囔地说奶奶是叫你扫的。女孩靠在门上,将眉眼立了起来,指着男孩的眉心说:“叫你扫你就扫。”男孩就噤了声。
妇人拿过扫帚,轻轻地拍了女孩一下,骂道:“纪登你个丫头,忒霸道了些。”
妇人将碎瓦片都扫拢来,找了个塑料袋装了,就直起身来抹额上的汗。突然间,妇人发现了站在楼下的小灯。妇人愣了一愣,才问:“闺女,你找谁?”
小灯的嘴唇颤颤地抖了起来,却半天扯不出一个字来。只觉得脸上有些麻痒,就拿手去抓。
过了一会儿才明白,那是眼泪。
2006年4月21日多伦多圣麦克医院
沃尔佛医生今天上班迟到了十五分钟。跨出电梯的时候,突然发现秘书凯西正等在电梯门口。沃尔佛医生刚刚被安大略医疗科学学会推举为2005年的年度医生,心情大好,就忍不住和秘书开了个玩笑。
“出了什么事?地震了吗?”
凯西递过去一张纸,微微一笑,说那得看你怎么想。
那是一张传真,从中国送过来的,只有一句话:
亨利:我终于,推开了那扇窗。小灯
原载《人民文学》2007年第1期
原刊责编宁小龄
本刊责编黑丰
作者简介
张翎; 浙江温州人。1983年毕业于复旦大学外文系。1986年赴加拿大留学,获英国文学硕士和听力康复学硕士。90年代中后期开始在海外写作发表。中篇小说《羊》和《雁过藻溪》分别进入中国小说学会2003年度和2005年度排行榜。作品多次获国内外文学奖项。现定居于加拿大多伦多市; 在多伦多一家医院的听力诊所任主管听力康复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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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07年第2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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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油海鲜汤
梁 晴
入梅以后,天气突然之间暴热。
胡国栋进食不似以往勇猛,且觉得气压低,神情倦怠,每天的例行爬山锻炼经常半途而废。
他的女儿胡梅娜给他熬了姜汁鸭肉粥,发现提不起他的兴致,又问他想不想喝啤酒。因为去年的夏天,趁胡梅娜送儿子去大学报到之机,胡国栋偷偷买了两瓶啤酒,忘形之余,全部从瘘管倒进了十二指肠。老头那次一醉,就醉到了大半夜,把凉席都尿湿了。胡梅娜进门看到这副惨状,还以为他病危了。
老头这次对啤酒的反应甚为淡漠,说如果实在要他说想喝什么,他想尝尝西瓜汁。
胡梅娜就跑至巷口的瓜摊,买回一只海南西瓜。西瓜刚上市,金额超出胡梅娜的预算,她只好把钱包里唯一的一张百元钞票拿给瓜摊老板,结果找回来一张五十元假钞。
胡梅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