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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成了半老妇人的吴佳蓓说:“你怎么矮了?”她伸手按按他的背,“主要是背有点驼了。你不要忙着做小老头,你要记得经常做一做扩胸运动。”
胡志强用工作服袖子擦拭脸上的汗:“我今年五十六了,还不就是小老头了。我爸爸在我这个年龄,已经有稚苇叫他爷爷了。”一句话说完,马上后悔。
吴佳蓓并不介意,扯着他的工作服袖子:“来,这边来一点。”胡志强跟着她挪了两步,超市大门里的冷气立刻扑面而来。
“你爸好吗?我有好一段没上他那儿去了。”
“唉,今天刚住进医院,他的十二指肠有点萎缩,别的倒还行。”
“我去看看他吧?”
“他住陈佼那个医院。也没什么事,就是补充一点营养。”
“那等他出院吧。”吴佳蓓笑着在他斑白的头上捋一把,继续啃她的玉米棒。
“那我走了?”
“别别别。”吴佳蓓拦住他,想一想,“你明天早上还在这里等我一下,我给你准备点钱。”
“我有钱。真的。明天我也来不了。”
“七点半,误不了你的事。你拿了钱,正好来得及送去医院。”吴佳蓓摇摇手表示再见,啃着玉米棒慢条斯理地走开。
胡志强到了陈俭家,发现洗衣机有一个垫圈坏了,他从工具包里找出一个空调器上用的垫圈,修修剪剪装上去,洗衣机也就启动了。
返回的汽车上,胡志强给胡梅娜打电话:“娜,我事都办好了。我过来换你吧?”
胡梅娜说:“算了算了,我已经借了张躺椅睡下了。你负责让陈佼明天带钱过来就行了。”
“没问题。”
“那我挂了。”
第二天,胡志强起得比往常早。陈佼倒不怕迟到,舒舒服服睡懒觉。
“你还不早一点去接替小娜!”
陈佼在帐子里咯咯地笑,说:“我那傻姑子这会儿在替我拖地打开水哩。”
“你疯啦?”
“我们换工嘛。我等会儿到他们团里去报销医药费。”
“看你能的!”
胡志强赶到宁海路的超市,超市门口聚集了不少等着买头天处理下来的落价食品的老年人,一个个兴高采烈。胡志强所在的电器大卖场有一天搞笔记本电脑促销,头一天报上登了消息,以为会来许多年轻人,谁知来了一大帮老头老太太,原来都是冲着只要填一份智力竞答卷,就可以领八个鸡蛋的促销手段来的。
那一天,卖场工作人员几乎凡是从那里走过的,都被拉去帮着填了一两份答卷。电脑促销人员很失败,说,以后一定不能送跟柴米油盐有关的商品。
可是哪怕你下次送鼠标,来的还是老头老太。
他们的生命力就是这样顽强。
胡志强能理解父亲此次的自私。他一生卑贱,现在要求昂贵地活一次,无可厚非。
要怪只能怪子女无能。
“嗨!你没睡好吧?你看看你的脸,像个卖生姜的。”
胡志强笑起来:“你还是满脑袋瓜的怪念头。卖什么不好,偏是卖生姜的!”
“谁让你驼背嘛。”
吴佳蓓白天看起来光鲜很多,也许是额头上的散发梳上去了,也许是化了点淡妆,也许是穿了套淡粉色的套裙,也许是穿了高跟鞋。
“你肯定是睡得很好,所以更像是吴处长。”
“我不光是睡得好,我拉得也好哩——你就像是我的好药。”
“胡扯,我又不是玉米。你谢超市去吧。”
这时候超市的大门打开了,超市的领班领着员工站成两排,频频鞠躬,说:“您好!谢谢光临!”
老头老太太们哪顾得上这些,吆三喝五,蜂拥而入。
吴佳蓓把一只挺厚的信封塞到胡志强的工作包里,笑道:“我爸爸都知道早上这会儿绝不能来买东西——收银台那里排长队。”
“你爸爸还好吗?”胡志强往外掏那只信封,想弄清楚吴佳蓓塞进去了多少钱。
吴佳蓓按住他的手:“对了,你也去吃一笼汤包吧——我们老爷子在那边上海汤包店里。他一想慰劳自己,就是上海汤包。他是那种坚决不戒烟、不戒肉、不运动的‘三不主义’者。陆路也是他的信徒,现在体重都超双百了。”
“我不去见你爸了,下次吧。希望他一直这样幸福。陆路也是。”
“跟胡伯伯问好。”
“好。”
胡志强看看表,赶紧就去了医院。
那包钱用银行的原始封条扎着,不用看就知道是一万。
陆路应该知道这件事。吴佳蓓是个不会藏掖秘密的人。
吴佳蓓的工农兵学员只读了两年,就恢复了高考制度。那时候陆路考了进来,学古生物。他们以前是青梅竹马,干脆就谈起了恋爱。胡志强一直都想不太明白,陆路天性中毫无老成持重的成分,却选择了一辈子和恐龙化石之类东西打交道的专业。他们两口子没有孩子,不知道原因何在。陆路曾带胡稚苇去参观过他的古生物研究所,为了这件事,稚苇挨了她妈一巴掌。她哭都不哭,倔强地收拾了一个小包准备离家出走。那一年她才六岁。
早知道她最终会死,还不如送给吴佳蓓两口子做女儿。
胡梅娜觉得,拖地这种活很有趣啊。
全套装备是一辆轻便灵活的保洁车,大桶的水搁在上面,波澜不惊。拖布洗过之后,放入挤水装置,一扳制动杆便万事大吉。
胡梅娜把小车推得滴溜溜转,每间病房拖过一遍,回头一看,湿水磨石地面又印上了脚印,她挥动拖布,再来一遍。
每间病房都有人说同样的话:“你这样拖,准得累死。你家嫂嫂拖地的时候,我们全体奉命把脚悬空坐三十秒钟——三十秒一过,地就干了。不信你试试。”
胡梅娜说:“嗨,试什么!我有力气!”
随后她打开水。锅炉房水一开放出大量蒸汽。简直就像是人间仙境。
这回是一辆长方形带围栏的平板车,推起来根本感觉不到一车有四十只保温瓶。
前一天夜里,胡梅娜曾听到呼叫铃响,走廊里随后有医疗车推过和人奔跑的声音。今天早上拖地的时候,才知道他们这个肿瘤病区死了一个病人,女的,胰腺癌,才四十一岁。
胡梅娜送水送到死了人的二十八床,看到这家雇的护工坐在裸露的床垫上高谈阔论。
“死掉的人是干什么的?”胡梅娜问她。
“是个什么作家的太太。她老公肯定是有了人了,从女的住进医院,总共只来过两次。可怜女的没几天活了,还天天往脸上搽粉,怕男的万一过来,看到她不像个人样。”
“昨天夜里男的总要来了吧?”
“来了,开了死亡证明,前后不到半个小时。送女的去太平间,还是我去的。”
“那你现在不是失业了吗?”
“我?我马上就到内分泌病房去做了。一个老太患糖尿病综合征,腿不能走了,大小便要人服侍,还要隔天推她去做一次透析。她家儿子上周就跟我预约了。她家子女六个,加上孙子孙女一大堆,天天在老太病房里吵架,一个都不肯陪老太。凭良心说,还是做这个死掉的二十八床最划得来,总共不到二十天咽气,工钱算一个月的,男的还把几十块钱菜票和女的的一大包东西都给我了。这回糖尿病是慢性病,三年五年都不得脱身,她家子女又小气。”
“二十八床漂亮不漂亮?”
“啊哟,像个鬼似的!她给我看她装照片的本子,以前倒是长得不丑。男的以前跟她拍过不少照片哩。”
这时候送饭的车子推过来,到处散发出米粥香和馒头香。二十八床的护工并不忌讳,拿了死人生前用的日式小饭盒,买了一份火腿三明治,要了一盒优酪乳,笑道:“今天我也开开洋荤。”
。
。43:40
送饭的女人拉住胡梅娜的送水车,道:“哎,你要不要买早饭?二十八床的饭菜票正好可以卖给你。”
“她到内分泌病房不要用饭菜票吗?”
“嗨,她到了那里,就由新主人管她的饭了。”
胡梅娜不平,道:“怎么农村人干护工,倒比我们剧团里干服装的有油水?”
护工也不生气,嚼着三明治,从口袋里抠出皱巴巴的一团饭菜票,笑道:“大妹子,护工不是人干的哎!就拿我来说,三百六十天,天天端屎端尿睡躺椅,我哪里睡过一夜安稳觉哩?”
胡梅娜接过那团饭菜票,想一想,又塞回去:“你卖给别人吧。我嫂子等会儿就买了饭菜票带上来了。”她忽然想起,她的钱包似乎不堪这团饭菜票的价值。
送饭女人道:“要不你去卖给加床的老头。他昨天晚上住进来,正好也要买饭菜票。”
“我问过了哎!左说右说,他才肯买我五块钱!”
“也是哎,住四块五毛钱一天加床的人,哪个不是穷人来买命?他前头那一个,也是乡下来的,做一次化疗一千多,三天不到就走人了。”
“还有床位更便宜的医院吗?”
护工捅一下胡梅娜,笑她脑子转不过来:“回家等死去啦!”
胡梅娜在走廊里拖地的时候,过道加床上的老头还在睡着,现在去送水,他醒了,从被单下伸出胳膊,吃力地看戴在长袖衬衫袖子上的老式手表。走廊里光线暗,胡梅娜好心告诉他:“七点十分。”
老头接过水瓶,说:“谢谢。”
送饭的推车过来,问:“老先生吃什么?”
老先生折起被单正襟危坐,尽量在两个女士面前保持尊严:“请问早饭有什么?”
送饭女人从护工服口袋里摸出菜单,煞有介事地念了一遍,朝胡梅娜挤挤眼。
“要一碗粥吧。谢谢。”说着摸出三角钱饭票。
“中午哩?”
“还是粥吧。”
“老先生,生了病更要营养哎!”
“我吃不下。胃癌。”
“没事的。我爸爸贲门癌开过七八年了,天天照样爬山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