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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不出话来,我即便说得出来,扣子也终究是听不见了。
我只在想一件事:点把火去把横滨的那间私人诊所去烧掉。
就是在扣子昏睡中高烧不退的时候,他们给扣子注射了沉淀物过多的青霉素。
从第一时间开始,我就知道,我们将得不到那间诊所的任何赔偿。原因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任何赔偿都需要受害者的身份证明,而扣子是一个“黑人”。
“算了算了,你不说就算了,我来说吧。”她一挥手说,“反正也听不见,你就算是说话,也像和我隔了十里八里的。”说罢,挽上我的胳膊往前走,举步之间,竟是如此轻快。
我被烟呛住了,一阵激烈的咳嗽。
“少抽点烟。”她伸出手来理理我的头发,“记住了?”
我刚要说声“好”,可是,终于还是欲言又止了。
“说话呀。哦不,你就点头吧。”扣子说。
我点了点头。
“还有,每天都要早点睡觉。”她的声音已经变大了,我知道,她是因为她对自己的声音失去了感觉,“总觉得睡得早的人才是好好过日子的人。奇怪吧,可我就是这样想的。”
我再点点头。
“还是找间大学读吧。你来了一趟日本,总得要找点东西证明自己来过吧,最好的东西就是大学的毕业证书。别写小说,写剧本也别写小说,写剧本听上去像是在做一件什么工作,写小说就不是了,反正我不喜欢。能答应?”
“能。”我说着再点点头。
“哈。”她把手从我臂弯里抽出来,伸了个懒腰,“其实我对你够放心的了,是个真正的男人,真希望下辈子还和你在一起。”
“那我们就还在一起好了。”我说。
“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下辈子仍然还在一起。”突然,想起来她的耳朵,就往前走出去两步,在她对面站住,用口形告诉她,“我说,我们下辈子还在一起。”
她发疯地朝我怀里钻进来,抱住我,我也发疯地抱着她,只是怎么抱都不够,两个人的身体都在颤抖着。已经停歇的雨丝又开始下了,透过头顶上法国梧桐树冠里的缝隙,慢慢将我们的头发浸湿。偶尔一辆汽车疾驶过去,我就涌起了如此之感:什么都在飞奔,只有我和扣子留下了。我们被遗弃,什么也不想地看着周遭的一切:这一切中,有我们爱过的那一切,还有永远都爱不够的那一部分。
过了一会儿,扣子从我怀里挣脱出来,把我拉到一盏路灯之下,仔细地看我,伸出手来抚过我的眼睛、鼻子和嘴巴:“想把你记得再清楚点。有好几次,想起你来了,又想不起你的样子。呵,今天要好好摸摸你。”
我的心里有一团浓云,正在越聚越拢。
“呵,摸完了,都记下了。”扣子满意地抽回手去,调皮地一笑,问我,“像我刚才说的——想起我来了又记不起我的样子——那样的时候有过吗?”
过去是有过的,但今时早已不同于往日,现在,只要我想起她,我就会先想起她的那颗滴泪痣,慢慢地,她的脸就在我想像里清晰得不能再清晰了。就用口形告诉她:“没有。”
“没有吗?”她惊奇地“啊”了一声,眉毛也往上挑了一下,却一把抓住我的手,“记得住也再摸摸吧,万一想不起来的时候,就顶用了。”
如此时刻,扣子看上去竟然已经忘记了自己的耳朵,只抓过我的手去摸她的脸,我又如何不满心疑惑?这么说不算夸张:只要有人告诉我,离我半步之内的扣子此刻到底在想什么,我一定会长跪在地,对他叩首,把他当成自己的万岁万岁万万岁,
可是,没有。我只有依她所言,去摸她的脸。足有一分钟。
“一点一滴都记下了?”见我心神不宁地放下手,扣子问,“真的是一点一滴?”
“是,一点一滴。”我一字一句告诉她。此时大街上突然传来一阵轰鸣声,定睛看时,一辆巨大的吊车正从一处建筑工地上开出来,过了不远处的十字路口之后,朝我和扣子站着的这条街上开来了。
“哦,对了,你的那件蓝T恤,不要和别的衣服混在一起洗——容易掉色。”
“什么?”我的心里一阵抽搐:有事就要发生了。就在我几乎吼叫着问她的时候,她突然伸出手狠狠将我往后一推,然后拔脚便转过身去往前跑。我终于看清楚了:她是在朝着那辆巨大的吊车跑过去!
她想错了。我的心里早有疑虑,也早有准备。尽管她几乎是飞奔着在往前跑,但是,我比她更快,而且坚信上帝一定会如我所愿,不让我一个人留下。
我如愿了,我抓住了她的衣角。
从第八天晚上开始,扣子就再不开口说话了,此前她也并不曾和我说起什么。当我忘记,或者忘形,想出一句什么话来对她脱口而出,她就把伸手可及的东西抓在手里朝我砸过来:“别和我说话,我是个哑巴!”
第四部分第26节 上 坟(2)
她不说她是个聋子,她反而说她是个哑巴。
我知道原因何在,实在太简单:她在糟蹋自己,她要让自己在最短的时间内变成聋子和哑巴。
她当然不知道,我也绝不会就此罢休,我不会让她变成聋子和哑巴。
此前七天,我先给公寓换上了可以从门外反锁的门,不给扣子钥匙,然后,辞了送外卖的工作,径直就往横滨而去。可是没有用了,当我站到那间私人诊所前,诊所里空无一人,门口只贴着一张白纸,白纸上写着诊所已经被勒令停业,所有因注射沉淀物过多的青霉素而导致病变的病人,务必携带身份证明尽快与东京地方检察院卫生调查课联系。
扣子的身份证明又在哪里呢?
即使一把火将眼前空无一物的房子烧掉,也烧不来扣子的身份证明。
接着我就往各家医院里去,几乎问遍了所有医院的耳科医生,得到的结果都是一样:最佳救治时间已经错过,虽然交纳巨额费用之后仍有救治的希望,但是,效果恐怕也不会太好,突发耳聋比其他慢性耳聋治疗起来要困难得多。
终了,我只能满怀着绝望回秋叶原去。
第八天晚上,我刚走到公寓楼下,发现整座公寓都停电了,就加快步子爬楼梯上去。一上楼,就看见门竟然洞开着,门上的锁已经被撞坏。我跑进房间,没有发现扣子的影子,就再顺着原路跑下楼去,站在大街上四处张望。还是没有扣子的影子。
突然想起了货场里的那座坟,就赶紧狂奔着跑过去。扣子果然正在坟前跪着上香。上完香,磕了三个头,她突然说话了:“呵,你说我还该不该信你,让你保佑我呢?”我就在铁栅栏外面坐下来,听她说话。
“还是信你吧,不过不求你保佑我了,保佑他,你知道他是谁吧?对,就是他。”
我感到一股热流在我的心胸之间诞生后正在激烈地冲撞着我的四肢。
“我的声音大了吧,只能对不起了,我听不见,好歹只对你说三个字:保佑他。说完了我也就不打算再说话了,对他也不说话了,对谁都不说了。再说一次吧:保佑他。好了,说完了。”
我心里一惊,立刻翻过铁栅栏跑到她身边。但是,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无论我说什么,她都不再应答了。
回到房间里,她找来一张纸,在上面写了一句话递给我:“时间到了,我也该走了。”
我也在纸上写了三个字递给她:“办不到!”
她对我写的三个字不管不顾,转而写道:“我走了以后,你一定要好好去上大学。”
我也继续写:“不要这么说,因为你根本就走不掉,我们大概死也会死在一起。”
她丢掉手里的笔,盯着我看,突然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直到流出了眼泪。我也一样,跟着她笑,笑声和她一样大。
又过了一天,在我的威逼之下,扣子和我一起去了鬼怒川的日光江户村。别无他法之后,我只能指望日光江户村里的妖异气氛能使她高兴点了,我还记得她曾对我说起过:“每次去江户村,都是出了一身冷汗跑出来的。”当我们到了银座,再转上山手线,不自禁想起一首歌来,也不知道是谁唱的,名字叫《哭泣的山手线》。
山手线原来也可以哭泣。
进了日光江户村之后,这一次,我们选择的路线是从被雾气笼罩了的竹林里开始,经过地道、湖底的水牢,以及更多的重重机关,最终两个人在一棵冠盖如云的红豆杉下会合。恐怖气氛和我们上次来的时候如出一辙。又是在猝不及防中,我们从一个头戴面具的人手中接过了自己的头盔和衣服。但是,当我和扣子分别从两个入口进去,我手提着一支剑,却再也提不起兴趣来去体验恐怖,没来由地想起一句话来:生活大于写作。是啊,的确如此,生活里的恐怖更是大于日光江户村里的恐怖。
我取下头盔拿在手里,又提着长剑走到扣子进去的那个入口,刚刚走过去,一眼便看见扣子背靠一根腐朽的木柱坐在地上抽烟,连衣服都没有换。
到头来,还是转山手线回秋叶原。从秋叶原站出来,走到“东芝”专卖店门口,扣子站住了,指了指一家杂货店,要我和她一起去。我当然愿意,想着她只要去买东西就好。进了杂货店,她别的东西一概不买,单单只买了一桶油漆。我当然也迷惑不解,却也只好提在手里和她一起回公寓里去。
谜底在进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