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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十一点,我准时来了。不光抱着你,手里也拿着一瓶啤酒。为什么没有像以往那样买罐装的啤酒呢?原因很简单:啤酒喝完之后,我要用啤酒瓶当工具,将墓穴挖得深一些,直至再深一些。现在,啤酒我早就喝完了,墓穴也挖得相当深了,可是,就是舍不得把你放进去。不过也没关系,反正离天亮还早,我们就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好吗?
七月里,筱常月死了。
二十三日,是《蝴蝶夫人》在札幌公开演出的第一天。
三天前,她从札幌回来后,来找过我,我们一起在花田里的田埂上散步,她曾问过我一个问题:“要是我们死在日本,算不算像受了伤的画眉一样死在半路上?”
当时我是怎么回答的?现在竟是一点也想不起来了。管他的呢,反正惟一能把握的只有此刻而已:此刻筱常月也应该是和我一般高兴的,“时间还早,我们开着车兜兜风吧?”
“好主意。”我说。
从榉树林里出来,车开上了“景观之路”,筱常月说了一声:“实在是很漂亮——我的房子。”接着,似乎叹了一口气,“去了那边,也不知道还能不能住上这样的房子……”
“你要去哪儿吗?”我问。
“哦,不去哪儿。”她没有回头,两手优雅地掌握着方向盘,似乎笑了一下,问我,“对了,最后那一场,蝴蝶手里那把匕首上刻的字,我想用日文念出来,你觉得怎么样?”
她说的是蝴蝶夫人巧巧桑临死之前的一场戏,那时,巧巧桑让女仆将自己的孩子带到门外,然后,取下挂在神像下的祖传匕首,拿在手里反复读着刻在匕首上的字:“宁可怀着荣誉而死,决不受屈辱而生。”就在这时候,门开了,女仆从门缝里把孩子推进来,巧巧桑抱住孩子痛哭,终了,还是让孩子在席子上坐下,找了一面美国旗和一个洋娃娃让他独自玩耍,再将他的眼睛扎起来,自己提着匕首走进了屏风后面。
“我问过了,在祖传的东西上刻字是许多日本人的传统,观众也都是日本人,假如在这时候用日语来念刻在匕首上的字,一定更能打动观众吧,好像这样演起来就一下子把昆曲和普通的日本人拉到了一起。你看呢?”筱常月问。
我想了想,说:“好。”的确如此,不过是一句普通的台词,用日语念出来,除去将昆曲和观众拉得更近了,也更添了一份特殊的韵味。
到了札幌,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并不是进剧场里去走台,而是找百货公司去买匕首。
“排练的时候,一直是用的一把塑料匕首。”筱常月说,“今天还是该买把讲究一点的吧。”
她说的自然不会有错。依我看来:一出戏,要么干脆不演,一旦决定要演便不能忽视任何一个细节。
在我的想像里,我们要买的匕首应该要比寻常的匕首稍微大一点,但也大不了太多,不是太考究的那种,刀柄只以牛皮包裹就好,只有这样,才不至于太不像巧巧桑那个时代的东西。可是,去了几家百货公司,我和筱常月对里面卖的匕首都不满意,刀刃大都过于闪亮,刀柄处也都堪称流光溢彩。总之是不满意。看着走台的时间快到了,我便劝筱常月先去剧院,我留下来慢慢寻访即可。可是她却说非要留下来不可,一脸坚决的样子倒是我从来不曾见到过的。
直到八点钟都过了,我们才在北海道大学校园里的一间商店里买到了一把用牛皮包裹刀柄的匕首。我和筱常月都是一眼看中的。付了钱之后,筱常月没急着走,说想试试它锋利不锋利。按理说锋利与否对演戏来说关系不大,但是我的心情一直不错,便说了一声“好办”,找售货小姐要了一张砂纸,再让筱常月用两手半举着,我拿着匕首当空劈下,砂纸应声一分为二,果真是削铁如泥。
九点半钟,演出终于开始了。
当锣鼓声响起,身着和服的筱常月在女友的簇拥下从布幔后面走出来,我的身体竟至于一阵颤抖。
她甚至还没开口,我就知道,这历时一个半小时的演出一定会倾倒我身边所有的人。
当她穿上绣着蝴蝶的和服上场,一时间,我就觉得自己看见了真正的巧巧桑。
十点五十分,筱常月死了——
所有的人都看见她提着匕首走进了屏风,却不会有一个人看见她再从屏风背后走出来!
此前,掌声不断在剧场里响起,我的身体就在掌声里颤栗着,当舞台上的筱常月一把抓过挂在神像下的匕首,我能清晰地感觉出我邻座上的一位中年夫人也是一阵颤抖,低低地叫了一声,抓住了自己的胸口。
但是,筱常月再也没有从屏风背后走出来。
剧院里一片死寂,舞台下的观众全都以为这短暂的冷场原本就是情节的一部分,只有我如遭电击,大声地喘着粗气,满脑子里掠过的只有一样东西:除了匕首,还是匕首。
迟早要来的一步还是来了。
两分钟的死寂之后,幕布被关上,一个身着和服的女孩子走上台来宣布演出已经结束。尽管有些愕然,但观众们毕竟已经被绝伦的演出倾倒,还是高兴地谈论着开始离场。只有我,继续坐在座位上,纹丝不动,两只眼睛死死盯住幕布——在幕布被彻底关上的一刹那里,我看见舞台上几乎所有的人都奔向了筱常月走进去的那扇屏风。
匕首,刀柄用牛皮包裹的匕首,一刀下去就能要了人命的匕首……
当我穿过正在离场的观众走上舞台,掀开幕布,走到屏风背后,拨开乱作一团的人群,第一眼看到的是一朵薰衣草的花蕊,就害羞地躲在筱常月的和服上绣满了的蝴蝶中间。我知道,那其实不是薰衣草的花蕊,是从筱常月脖子里流出来的血,流成了花蕊的模样。我跪下去抱起她的时候,匕首还插在她的脖子上,还有血在源源不断地涌出来——
只是,她是笑着的,尽管笑容也掩饰不住她与生俱来的落寞。
薰衣草,草本紫苏科植物,原生于法国南部,适合高地气候,抗晒抗雨能力低,栽培环境必须干爽、清凉、通风,因此极难栽培。
一个星期后,我和工友们出海归来,正在花田里的田埂上走着,工友送来了筱常月临死前一天给我发出的信,信是这样写的:
一下笔,我就知道,我的故事终于还是讲不出来了,哪怕是现在,再过几十个小时,戏就要演了,我也该走了。
还记得问我为什么想起来请你改编《蝴蝶夫人》的事?当时没有回答你,一来是因为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才好,二来就是想等到现在再说。可是,提起笔的一刹那,我就知道,还是不行,胆子太小了,这不是第一次——前两次都约好了一起死,结果,我前后两个丈夫都死了,我还是活了下来。
我的两个丈夫在世时都和我一样喜欢《蝴蝶夫人》,觉得那个女孩子可爱,不过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去演她,是突然想起来的,一想到,我就知道自己这一次是非死不可了。我是个唱了十几年昆曲的人,现在又唱着昆曲去死,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天意。
怎么把匕首拿在手里,怎么走到屏风后面去,怎么把匕首刺进脖子,这些问题已经想过好多遍了,应该是再不会出什么问题,只是觉得对不起看戏的人,不管怎么样,毕竟还有两分钟的戏没办法演下去了。
至于北海道这边“七年祭”的传说,相信不相信其实都是无所谓的事,我也未见得就有多么相信,现在想起来,无非是想多找点东西来给自己当动力罢了。不管怎么说,死是早就决定了的事,所以,想给你讲自己的事不是想为了活下去,而是想没有任何负累地去。
我这个人,一辈子就是胆子太小了,你不知道,每天晚上,窗户上的风铃响一下,我就吓得睡不着觉。可是,为了让自己能够顺利地去,我就故意不去把那串风铃从窗户上取下来。还是没把自己的事情对你讲出来,就是因为这个缘故。不过,你好像说过脱胎换骨要经过三生三世,这样一想,就觉得该自己负累的东西还是负累着去吧,将来会怎么样,三世以后再说。
我只能对你说:我爱过两个人,爱得满身都是罪孽,是小说家都想像不出的罪孽。
哦对了,排练太忙了的关系,你的报酬一直没来得及给你,刚才出门来札幌之前去找过你,没找到,就把钱放在了马厩外面的干草堆里,你一定要记得拿回去。实在抱歉,手边的现金只有那么多了。还有,刚才,在舞台下的观众席上坐着,突然想起你写的一句台词,是蝴蝶临死前唱的:走此一遭,不过如此。我死了以后,这句话刻在墓碑上倒是很好,不过又一想,还是算了,抛不下的、不敢说的我都带走,不该留下的也还是不要留下了吧。
信就写到了这里。她似乎还想写下去,可能刚好写到这里有人来叫她了,于是便只能戛然而止,如同她带走的谜团。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谜团。
我也有,可是我知道我的谜底,那就是扣子。我拿着筱常月写给我的信,心里想着扣子,在田埂上发足狂奔,跑过绵延起伏的薰衣草,跑过呼啸着驶向札幌的观光小火车,跑过马厩边的干草堆,跑到了试验田附近的一片湖泊前,想都没想就跳了下去。
扣子,我们不得不分开了!
第四部分第29节 再 见(2)
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情——你已经不在我的手里了。你已经被我放进墓穴里去了。
天已经亮了,清晨的东京全然变成了一座雾都,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