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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自己空气是多么甜,但当她同许多男子热烈地笑着飞出时,呜的一声汽车会使他立刻颓丧下来,他会感到整个的甜美都失掉了意义;于是他又痛苦起来。如果她没有出去,有时候她是去睡了,一点声音没有,这使他感到一种空虚,于是尽量地发着声音使她听见,但是,一直到天亮,她在门口叫听差转告马夫备马,这样的声音会使他感到是一种晴天的霹雳!有时候她没有去睡,也许就在隔壁,那低微的琴声,书页声,歌吟声会比自己周围的话匣子声、无线电声、以及笑声歌声都要响亮。有时候,一点声音没有,忽然发出一声断弦一般的咳声,于是他会像自己咳出血来一般的感到,他想安慰她,看护她,甚至有许多眼泪都在眼眶里等着,要到她面前去流;有时候,她甚至过来,剥剥地敲门,于是乎进来,二三句简单的谈话,喝半口或者一口的香槟,于是又出去了;但留下太阳般的笑容,天使一般的“晚安”,这会使一切东西都显得失色,一切声音不美;这会永远在房内,在任何一角地方荡漾。
这,于是他又痛苦起来。
她打碎了他的一切,他觉得要从这个痛苦拔出来,必须要一种精神上的安慰,他再三思索,他决心进研究院去读书,于是他重新拾起荒废的学问,请来了两个家庭教师补习。
为避免她精神上的胁迫,他拼命用功,读许多哲学的数学的书,而且从两个教师地方,也认识了许多著作家,大学生,教授,于是他满房间里都是书籍杂志,谈话的声音也都是关于深远的哲理,科学的实验,以及美术品的考据,同古古今今文学作品的批评了。
这些,固然他仍是避免不了她的胁迫,但究竟是多一种安慰;每天不是留他的朋友谈到很晚,住在他那里,就是自己回来得晚,或者是不回来。
忽然,有一天,也不知道是偶然还不是偶然:他同几个朋友到郊外去了一趟,有些倦,所以回来比较早些,大概是十一时左右吧!到了寝室里,怎么也睡不着,于是他又起来到书房里去,预备读完一本书。但正在读的时候有人敲门了。
“还在念书吗,先生?”是一个侍女。
“是的!”
“沙美太太在喝茶,她问你饿吗?要请你一同去吃一点。”
——呵!的确有一点饿。一一他失措地想。
于是就进了魔宫一般的小巧的房间:丝绒的墙,丝绒的地,丝绒的沙发,丝绒的安乐椅,丝绒般的灯光下是铺着丝绒桌衣的桌子。
一个丝绒靠垫从沙发的丝绒背上滑下,披着丝绒的便服的她丝绒般的站起来了。
于是这个丝绒的空气,已经莫名其妙的将他锻炼成丝绒般的柔弱。
红茶、点心间,她用丝绒般的眼光同丝绒般的声音同他谈,谈锋从他最近的生活,转到许多古今作家与作品的批评,又从哲理上的问题,谈到许多哲学家的生命与思想。
一直到那丝绒的衣袂从丝绒的地面拖了出去,他才带着这个丝绒的影子回到床上。
这样,丝绒般的空虚又开始在他心里筑起,以前能安慰他的学问上的师友,深夜的长谈,同这次夜谈的空气对照起来,马上都失掉了意义。
于是他又痛苦起来。
许多次,他也曾经预备了红茶、精点去请她,然而她不是推说要睡,就是推说精神不好,有时候来了,她也是坐立不安的,翻翻那本书,看看那张画,甚至于一只手握着茶匙搅着杯里的糖,一只手打着冗长冗长的电话,谈许多许多旅行的计划,运动比赛的预期,以及各种各样幽默的争执。再也不能挽回丝绒的空气。
这痛苦。
为要打破这个痛苦,他开始住到旅馆里,用各种方法来麻醉自己,于是他交结了下流的舞女、妓女,喝起酗烈的酒来;然而这也不是一个办法;起初在烂醉如泥的时候,在妓女身上的时候,他可以死了般的忘去了她,然而慢慢的,连这个都没有效验了,因为他的精神已垂崩溃。——这样,三个月以后,他就到了病院的床上。
那时,天使般的她常常到病榻旁去看他,她用各种各样的态度、服装,留给他各种各样的空气,有时候像云,有时候像雪,有时候像荷花,有时候像丁香,有时候像凤凰,有时候像画眉、白鸽,有时候像夏天的雨,像冬天的太阳,有时候像春天的雾,有时候像秋天的云霞。
于是,病好了;但是他以后将怎么样生活?他从病院再搬到家里,房间的周围早就没有她的影子,她又过她自己的生活去了。他这时真想知道她的一切;她的踪迹,她朋友里的每个人,每个电话的来源,每封信的内容。然而这如何可以呢?
于是他又痛苦起来。
为破这个痛苦,他决心到远地去旅行;他携带了一切,到地球遥远的别一处去。
是的,言语改变了,服装改变了,风俗改变了,习惯改变了,气候改变了,然而地球终归还是地球:云是云,雪是雪,花是花,鸟是鸟,夏天的雨不会是冬天的太阳,春天的雾不会是秋天的云霞;而这些,不但是象征着她,而正是她的化身;她给他的印象已经是一切爱人给他所爱者的印象一样了。
于是他又痛苦起来。
拒绝这个痛苦的办法,还是驯服地回到原来的她的住所去。
为摆脱几千次大大小小的痛苦而再现的更甚的痛苦,他深深地感到:只有二种办法可以救他,一种是死,另外一种就是她接受他的爱。
是的,两三月似乎是天堂的生活后,过的一直是地狱、地狱。他许多次的自拔,结果是越陷越深;现在,不错的,只有死与她的爱是他的天堂。
于是,有一天:
“我没有法子不爱你,即使是死。这样的死,我现在觉得就是我的天堂,你知道我早就在地狱里吗?〃他跪在上帝面前。
“你觉亚当与夏娃过错是免得了的吗?”活像上帝给亚当的笑容。
“是的,亚当与夏娃同我一样,都是人!”
“死!”简直是上帝给亚当的判断!
合同在律师的手中,他在许多律师的面前。
他在选择一种死!
每个律师的眼光都像对他发着声音。
死,在许多人嘴里响着,像在他神经系上爬着一样。
忽然,一个新的力量使他咬紧一下牙齿:
“随便我用什么方法死吗?”
“是的!”活像刽子手的刀光。
“那么,我要选择沙美夫人用她美丽的牙齿将我咬死!”他自己都不相信,会用这样沉毅的态度,这样坚固的声音,这样有力的笑容发出这个不想死的答案。
于是,许多对他发着声音的眼光,都互相地对语起来。
于是,他被命令退出来了。
于是,许多律师举行会议了。
于是,沙美夫人又在那魔宫一般的小巧的房间接见他,丝绒的墙仍是丝绒的墙,丝绒的地仍是丝绒的地,丝绒的沙发仍是丝绒的沙发,丝绒的安乐椅仍是丝绒的安乐椅,丝绒的灯光下仍照着丝绒桌衣的桌子。
丝绒的沙发上,是穿着丝绒便服的她坐下了。
于是,丝绒般的眼光到他身上,丝绒般的声音进他耳鼓:
“聪敏是聪敏的,然而把死看作天堂的人,为什么有这个不想死的答案?”
“没有别的,因为我真的在爱你……”眼泪与整个的人都在她的脚下了。
“你以为我不会执行死刑么?”丝绒般的笑。
“也许这个死是天堂吧!”
“你是不是不想死?”丝绒般的问。
“是的,为爱你呀!”
“那么,你活下去吧!难道你不会努力不爱我么?”
“同亚当夏娃一样,我是人!”
合同早已扯碎,他只是在同以前一样的受着罪。
于是,他神经又垂崩溃,他又到了病院的床上。
那时,天使般的她又常常到病榻旁去看他,她用各种各样的态度、服装,留给他各种各样的空气,有时候像云,有时候像雪,有时候像荷花,有时候像丁香,有时候像凤凰,有时候像画眉、白鸽,有时候像夏天的雨,像冬天的太阳,有时候像春天的雾,有时候像秋天的云霞。
病又好了;但是他以后又将怎么生活?他从病院再搬到家里,房间的周围早就没有她的影子,她又过她自己的生活去了。他这时又在想知道她的一切;她的踪迹,她朋友里的每个人,每个电话的来源,每封信的内容。然而这如何可以呢?
于是他又痛苦起来。
为破这个痛苦,他决心到远地旅行去;他携带了一切,到地球遥远的别处去。
是的,言语改变了,服装、风俗、习惯气候,一切都改变了,然而地球终归还是地球;云是云,雪是雪,花是花,鸟是鸟,夏天的雨不会是冬天的太阳,春天的雾不会是秋天的云霞,然而这些,这儿是没有一个人在注意它们。
因为这里正在抵抗一种强力的侵略,人人都在进行抗战。
他被这整个民族的势力所燃烧,他参加了这个争斗。他看到血,看到残酷的火,看到人们的心。
千万的人群像是只有一个心灵,它要求自由,要求独立与光明。这是火,是光,人人都融化在里面,而他也融化在里面了。
从此,他再也看不到她的化身。
但是她倒因不知道他的下落。她开始对他关心起来。
于是,忽然有一天,他出现了,他当沙美夫人的面要一笔巨款。
这数目使沙美夫人吃惊了。他似乎已不是过去的他,而在他目光中,她也再不是以前的她了。
他的生活完全同以前不一样了,书室是永远锁着,衣服、头发再也部修饰了,常常整日整夜不睡觉,整日整夜响着打字机,或者整日整夜不回来,深夜也常常有朋友来找他。
最使沙美妇人稀奇的,还是他浩大的款项的支取,而不见他有什么大的消耗;而且数次在夜里邀请他喝茶,数次约他吃晚饭,都被拒绝了,尤其稀奇的是昨天他到了丝绒般的席上,她丝绒一般的招待,会引不起他半丝半毫的注意。
于是,她切想知道他的一切:他的踪迹,他朋友的每个人,每个电话的来源,每封信的内容。然而怎么能够知道呢?
一直到:
那天,是他出门有五天的那天,一个电话从医院响起来,请她派一个人送一条被子去,说是他被汽车挤得厉害。
她亲自去了。
他在上手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