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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胡诌,鸡毛蒜皮的事!你要相信,过几天这种无稽之谈就会破产的……”
当天晚上,哥哥被送到更远的地方去了,送到哈尔科夫,他曾因参加那里的地下活动而被逮捕。我们上火车站去送他,看来,最使我感到震惊的是,我们来到车站,不得不要走进三等乘客的候车室。在这里,我哥哥在宪兵的监视下,候着火车,他失去了支配自己的权力,已不能同一些体面的、自由的人坐在一起,不能同他们一起喝茶或吃点心。我们一走进这个杂乱无章、熙熙攘攘、吵闹不堪的候车室,哥哥的样子使我痛苦,他作为囚犯已处于孤立和无权的地位,这一点一他自己也很清楚。他感到自己的身价卑微,因而只好难堪地一笑。他远远地独个儿坐在角落里,靠近进月台的大门旁边,虽还英俊可爱,但那瘦削的身躯,只穿着一件薄薄的灰色上衣,外披父亲的貉皮袄,模样却异常可怜。他四围空寂无人,——宪兵们常把围着看热闹的娘儿们、农夫和小市民赶开,他们出于好奇诚惶诚恐地看着这个已落入笼中的活着的社会主义者。特别好奇的是一个乡下的老大爷,他身材修长,头戴高大的海龙皮帽,脚穿沾满灰尘的深统套靴,他睁大眼睛,凝视着哥哥,象发连珠炮似的向宪兵们提出一连串的问题,竟使他们无言以对。宪兵们不时看着哥哥,象看一个犯了过失的孩子一样,他们都必须把他监视起来,必须把他押解到什么地方去。其中有一个宪兵突然亲切而又温情地笑着对我母亲说:
“夫人,您别担优,上帝保佑,一切都会好的……您同他坐一会吧,到开车还有二十来分钟……少尉马上打开水去,您可吩咐给他买点路上吃的东西……您做得很好,给了他一件皮袄,在车厢里,晚上可有点冷呵……”
我记得,这时母亲开始哭了,她坐到哥哥附近的椅子上,突然放声大哭,用手帕捂住嘴巴,父亲呢,痛苦得皱起眉头,甩了一下手就赶快跑开了。他没有受过任何苦难和不愉快的事情,一旦有这类事情发生,总是出于自卫而想方设法尽快躲避起来,他甚至连一点点生离死别的痛苦也要逃避,老是突如其来地颦眉蹙额,使送别的人大为扫兴,而且嘀嘀咕咕,说什么送的时间愈久,流的眼泪就愈多。他到小卖部去喝了几杯伏特加酒,然后去找站上的宪兵上校,请他允许哥哥乘坐头等车厢……
十四
这天晚上,我除了惘然若失和困惑莫解之外,没有任何感觉。哥哥刚一押走,父母也都走了……,此后,我久久地熬受这新的心灵上的病痛。
父亲不知为什么在第二天早晨就同母亲走了。那是一个晴朗的日子,阳光灿烂,象我们家乡十月份常有的天气那样。只是在城里,凛冽的北风吹得冰肌刺骨。一切东西都显得特别明净,宽敞。无论是大街小巷,或是空旷的郊外,都好象完全失去了空气一样。一明朗的天空上,飘浮着白烟似的浮示,自云之间不时闪出一丝强烈的绿光……我把父母送到寺院和城堡跟前,这儿有一条公路通向田野,路面已结了薄冰。硬得有如石块一样。田野那边。一片萧索冷落。只因为有了阳光和云影,它才显得有些光彩斑驳。马车就在这里停下来。当我们收抬停当。准备启程的时候,太阳已经老高了。虽然它不时从云间探首窥望,耀眼的光芒却不怎么暖人,待我们出城来到田间,北风可吹得叫人难受,以至坐在赶马车座上的车夫,也不得不弯下头来。父亲穿着皮袄,戴着冬季的皮帽,胡须吹得满脸飘扬,直扑到眼睛,害得他眼里冒起金星,泪水直流。我从车上下来,母亲又辛酸地哭了,她那灰色的风帽贴到我的脸上,父亲呢。只在我身上匆匆地划了十字。用冻僵的手放到我的嘴唇上,然后冲马车夫的背后喊了一声:
“走吧!
车蓬半支的马车顿时轰隆一响,那匹强壮的栗色辕马仰起头来,摇动了轭下的小铃铛,那两匹枣红色的拉边套的马立刻跷起了屁股,步伐整齐地跑起来。我久久地站在公路上,目送着这个车蓬,看着滚动的后轮,看着毛茸茸的辕马的蹄子,它们在车身下的轮子之间飞舞着,看着拉边套的马的铁掌,它们在车子两侧高高地、轻巧地奔跑着。我久久地听着逐渐远离的轭下的哭泣声,心中十分痛苦。我穿着一件薄大衣,寒风刺骨,只好缩起两肩,抵御寒冷,想着昨夜父亲在贵族旅馆吃饭时,一边给自己斟黑啤酒,一边说的那番话:
“这是胡扯,鸡毛蒜皮的事!”他肯定地说:“有什么了不得的!唉,让他们逮走吧,也许还要送到西伯利亚去,送吧,他们会送去的。现在送到那边去的人还少么,我问你们,托波尔斯克①有什么地方比叶列茨、沃龙涅日差些呢?简直是胡扯,鸡毛蒜皮的事!正如古洪·扎顿斯基所说,坏事会过去,好事也会过去,一切都会过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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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托波尔斯克是西伯利亚的一个城镇。
我想起这番话,不但不感到轻松一些,反而更加痛苦。也许,这一切都是胡诌,但这种胡诌毕竟是我的生活,为什么我会感到这种生活完全不是为了胡诌,不是为了让一切都成为过去,消失得无影无踪呢?一切都是鸡毛蒜皮的事,——可是,哥哥逮走了,我仿佛觉得整个世界都已经空虚,变成了一个毫无意义的庞然大物。我现在生活其中感到如此忧郁和孤独,仿佛我已经脱离了这个世界似的、其实我是多么需要同它在一起,热爱并高兴在其中生活啊!当我爱着(而且我一向都爱)那个可爱而又可怜的“社会主义者”的时候,他昨天竟然成了一个囚犯,只穿着一件灰色的上衣,披着貉皮皮袄,坐在火车站里,等别人把他带走,被人剥夺了自由和幸福,被迫同我们,同整个日常生活诀别,这怎么说是鸡毛蒜皮的事呢?世界上一切看来都依然如故,大家都象往常一样自由和幸福,唯独他一个人失去自由,处于不幸之中。你瞧,现在那只温顺的。忧心忡忡的红毛小狗被凛冽的寒风驱赶着,胆怯地侧着身子,沿着公路往城里跑,然而他已经不在了,他现在在某一个地方,在一望无际的南方的荒野,在两个武装的宪兵监视下,坐在一辆士兵车厢的紧锁着的包厢里,被押到哈尔科夫。现在那座黄色的监狱。平静地对着太阳,铁窗望着公路那边的寺院。这座监狱,就象在哈尔科夫等着他的那座监狱一样,奇形怪状,十分可怕。昨天,他还在这座监狱里蹲了几个钟头,而今天,他就不在了,只留下他的一点悲哀的痕迹。现在,寺院齿形高墙的后面,大教堂的圆顶奇异地泛出暗绿色的光,古坟上的树枝黑压压的一片,但他已经看不到这美景了,不能同我共享欣赏这美景的快乐……在寺院紧闭的大门上。两扇门扉上画着两个全身高大的圣徒,他们瘦骨嶙峋,面无血色,狰狞可怕!肩上披着围巾,神情忧郁,手中拿着一叠古代手写文本,拖展到地。他们这样站了多少年月,他们离开人间又有多少世纪?一切都将过去,一切都正在过去,时间一到,、我们无论是我,父亲。母亲或哥哥都不会留在人间。可是这些古俄罗斯的长老却还拿着神明的手写文本依旧冷淡和忧伤地站在大门上……我站在大门口脱下帽子,嚼着眼泪,开始划十字。我更明显地感觉到,我愈来愈怜惜自己和哥哥,就是说,我愈来愈爱自己、哥哥和父母了,所以,我热诚地祈求这些圣徒帮助我们。因为,在这个莫名其妙的世界上,无论怎么令人痛苦,叫人发愁,它总还是美丽的,我仍然热切希望做一个幸福的人,希望相互敬爱……
我往回走,常常停下来,转身瞭望。风好象愈来愈大,愈来愈冷,但是太阳已高高升起,光芒万丈。自天是愉快的,它要求生活,要求欢乐。在这秋色明媚的碧空上,漂浮着几朵美丽的淡紫色的大块云彩,它们掠过城市,跨过空旷的谢普纳广场,飞过神圣不可侵犯的肃穆的寺院,超过寺院的高墙、坟地的小树丛和金碧辉煌的大教堂的尖顶,并在那无边的绿油油的草原上空盘旋。草原的北边,蜿蜒着一条公路。周围一切都显得明亮,五彩缤纷。在所有的景物上,常有空中的云烟的暗影掠过,取代了阳光。这些云影步履轻盈,千姿百态,美妙如画。我站下来凝望,慢慢地向前走……这一天我什么地方没有去过啊?!
我环游了全市。沿契尔纳亚——斯洛波达一带漫步,从谢普纳广场直下到皮革工厂。我走过一道从古时候起就已坍塌了一半的石拱桥,横跨过一条臭水沟,沟里堆满了腐烂的棕褐色的兽皮。我登上对面山上的一座女修道院,它四壁垒白,在阳光下熠熠发光。一个年轻的修女从篱笆门走出来,穿着一双粗布鞋,一身粗布黑衣,但她窈窕的身段,清秀的面容,美如古代俄罗斯的圣女,使我大吃一惊,呆若木鸡……我站在城里大教堂后边的悬崖上,俯瞰沿河两岸丘陵上的那些平房,看着腐朽了的木板房顶,看着里面十分肮脏的篷门筚户,心里一直想着人间的生活,想着一切正要消逝,但又将重演,想着大概三百年前这儿也有过同样的黑黝黝的木板房顶,有过这些堆积在荒野和土丘上的垃圾。后来,我在冥想中看见父母,他们正在明亮的旷野上乘着三驾马车奔驰,看见巴图林诺,这儿曾是那样平静、亲切,现在当然已经非常忧郁了。但是,它毕竟还有说不出的可爱,使人愉快。我看见了哥哥尼古拉和黑眼睛的十岁的奥丽娅,看见我同她朝思暮想的那棵在大厅窗前的罗汉松,看见一片称色萧瑟的花园,刺骨的寒风和夕阳。我整个心魂都倾泄到那边了、但在这一切沉思和感觉当中,老是牵挂着我的哥哥。我望着河水,它从容地漾起灰色的鳞波,冲向黄土峭壁上,然后转身往南,消失在远方。我又想到,就是在贝琴涅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