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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LL——你们下到十九层都不够——”而今,我犹豫该不该告诉阿弟,我们活着的时候可能就已经亲见地狱。
在这原本就残缺不全的婆娑世界,我们都是妖魔,鬼域就在人间。
我的脑袋几近沸腾。等到夜叉掀开我脑壳,恐怕是热腾腾冒烟的,像烫嘴的涮涮锅。热已吞噬我,老天爷,我没说尽的你也应该了解。
啊,我突然能看见东西哩,是妈妈。妈妈手头捏一张纸和一支笔,依依地坐在我床边,眼珠子盯着我,然后瞥一下时钟,又盯我,又瞥时钟,如此反反复复。妈妈啊妈妈,我心里喊她。眼皮有点倦了,妈妈的模样也渐渐糊去,不过眼皮子重重阖上前,我看见妈妈手上捏的是一张彩券纸。
《在海德堡坠入情网》小说(中)沉默咒诅(1)
黄碧云(香港)
到后来就一直没有收到你的电邮。你最后不得不破坏你的承诺。
你说:永远都会回电邮。好像说:永远有话。
我说这是什么意思?因为你永不愿意承担沉默。
到后来沉默的重担还是给了你。沉默的是你而不是我。我想我应该很快乐。那个晚上我快乐得睡不着觉。
暑期来实习的小男生问我:到底保密的责任有多高?当事人的案件可不可以说?如果我有法律上的问题,要去问师兄师姐,案情我可不可以说?跟朋友可不可以谈我的工作?我说,这看你对操守的要求有多高。这是个对操守要求很严格的行业。我个人就什么都不说,所以已经很少见朋友。我每天只有工作,面对的都是当事人和他们的案件,我生活里没有其他的内容,但这些什么都不能说,结果就没什么好说,到后来下了班就什么人都不想见,什么话都不想说。
你看看《事务律师专业守则》第八章:保密。
因为我什么都没有说,我来到了一个黑暗房间。
在很多很多个冷飕飕的房间我听到了很多,用纸笔记着。钢笔刮过纸上索索作响。这是我多么熟悉的声音。我听到我自己的问题,陌生的心灵非常接近。
在一个细小空间与陌生心灵接近的时候就想起你。
所以每次都觉得当事人真像你。
怎么会呢?他们是那么地不同,相同的是为人所离弃。
我会觉得监狱像孤儿院,一定是我这么老了,还故作天真。我停止,其实是不得不停止。
命运的意思是:是处境选择你而不是其他。
停止之前一定一直以某种方向运动着。无论怎样的乱,总是以某种碰得头破血流、旋转或蝴蝶飞行的方向运动着。这样我理解希望。希望又时常与年轻有关。
“由此进入了沉默。”她说。我便想像这个沉默空间的进口。
不同的人生命来到了不得不停止的一点,运动的继续运动,以其盲目、无所以、不断重复就以为坚持的方式继续运动,无视那些离开的人:方向那么吵闹,他们无法再听到静默的声音。
他不再听我的电话。自从他进了监狱以后,他就不再听我的电话。
我不介意被离弃。本来不是你离弃人便是人离弃你,这不是那么复杂的一回事。
后来我想,或许必然如此。他和他和她们运动着、希望着:还有那么多不公义,有贫穷国家有永远吃不饱的小孩,有世界银行有核电厂有水坝。我是那么讨人厌地说:我多么羡慕你们还可以相信。
无法相信,就必然来到这个沉默空间的进口。
但不同的人来到这个进口,却不曾相遇。
因为各种原因,各自承担沉默。
我想像她困顿的姿势,无论她如何尝试抬头微笑,她所有的皱纹与下垂的重量都出卖她;她无法再踏出一步。于是她将钢笔套上。
“我梦到我曾经迷恋的人。他已经很老很老了。他要小便,我便将他翻过身来,将他的性器拿出来,给他小便。”我说,“哦,老的老,死的死。”她眨着她的小眼睛(不知什么时候,眼睛就不胜负荷地小了)。
甚至没有说再见。她从来没有说过要离开,她就已经去到那个无人之境。她不需要我,我也无法接近她了(况且我也不想接近她)。
简单来说,是因为时间和方向,及所有的停止。
关上门,在那个黑暗房间。
我曾经以为最后必会在修道院。(正如我曾经以为有关于命运……)(你可以不必如你想像。你可以战胜给予你的)(你是你所愿意是的……如果我自私如果我受伤,只因为我选择虚荣或软弱)(如果你能够伤害我只不过因为我愿意让你伤害我)(如果我沉默或舞)(我那么坚持于……执著于……疯狗狂追黄昏的影子一样我知你都怕了我)
也真的在修道院,一个黑暗房间。房间冷飕飕的,只有一张桌子,几张椅子,墙壁永远是白的。如果整个监狱,或办公室,或医院或警察局的颜色都陈旧,惟独这个房间永远亮白亮白,油漆永远是新的,可能有个犯人或病者或告解者天天在那里在漆着洁净的白油漆,唱着歌,相信爱和救赎(那个可能就是我)。
你可不可以将空调调高一些?如果有人说话。
我很冷。
我在修道院房间的一边不是另一边。说话的人在另一边。
说话的生活着。沉默承担死亡。
《在海德堡坠入情网》小说(中)沉默咒诅(2)
那真是个最大最大的秘密。有个叫莎士比亚的说的。
去了的人永远不会回来。回来的人说,那里没有什么,只是很光很光。但后来做医学研究的人说,那只是视觉神经在临终前所产生的光学现象:他们见到的不是他们想像的。
这个秘密是:如果你知道这个秘密,你就成为黑暗的同谋者。你再也无法走出去。
你只有沉默。
——但是我见他们都在说当事人的案子。他们都说,律师是最八卦多口的人。小男生有点困惑地说。而每当一个人在批评另外一个人,又或者一个当事人在批评他(她)的另一个律师,我总会制止他们,说:这些事情我不适宜听,我也不适宜做任何评论,请你明白。
我来到黑暗房间的一边,不是另一边:另一边述说忏悔,这一边听。
承受是那么艰难。(细细,你还在么?你还会说话么?你还那么纤幼细密么)(噢,“老的老,死的死”)(到她真正懂得《游园惊梦》的时候,她离开游园惊梦的心情与年纪已经很远了)
开始是一个蜷伏的姿势。我记得那时我在西维尔,某一个假期,应该是一个十月份,星期四放假,星期五是一个本来应该下一个星期放的假期调过来放掉,周末是平日的周末,一共四天假期。同学们都出城外游玩,住欧洲的甚至回了家。
他们说你不要写了,读者都不明白你在写什么。你应该多点考虑读者。
我就觉得很绝望。这句话我二十年前就听过了,而且一直听了二十年。我没有什么可憎恨的人和事,所有事情都过眼云烟,不留痕迹。我只憎恨他们说看不明白,要我迁就。读就读,不读就拉倒。我要迁就老早就迁就了,何必现在还半死不活的,书一本一本不断气地卖。
愤怒很短暂。蜷伏的姿势,我何其熟悉。
眼泪一直流。累了,在床上睡一会。醒了又觉得,这样难。我只想很微小地、纵使也是微微放任地,却不会骚扰任何人地生活着,没有人要逼害我,也没有人要孤立我,我不那么重要,但世事就这样莫名其妙让我无法以我愿意的生活方式生存下来。
要么离开,要么改变我自己。
三天之后,我离开那间房间。我决定找一份工作。当律师吧,人人都说这是个好职业。
每天跟我一样,有起码二百万人七时起床去挤巴士挤地铁上班,我没有权利觉得有什么不好。
每天准九时到达办公室。如果迟到的话,小跑着回去,每天都小跑着,我练得穿高跟鞋小跑的本事。
也学会听。说的话很少很少,只听。每说一句话都很小心,因为责任重大。
说开始像写。不那么容易。
我开始奇怪声音。为什么那么容易有那么多话?为什么谈话都可以变成表演(那么粗劣随便),跟美国人一样做那些叫做“脱口秀”(那个很多人都喜欢的汉堡包国家)?
当所有人都争着说话,能够沉默和静止真是好。
每天下班的时候,不一定是我,但很多时候都是我最后一个离开。关上电脑关上影印机和冷气机,转头望一下黑沉沉的办公室,电话不再响起,响也没有人会再接听。电梯走廊也是黑灰灰的。叮的一声只有我一个人步进电梯,灰灰黑黑地无声向下沉,我见到水银壁面里我自己灰青黑没有什么表情的脸孔,和每天早上每一班地铁所有挤上班的人的脸孔一样;没有什么值得有表情的事情发生,最有表情的是广告脸孔,因为那是个虚幻世界。
走出黑灰灰的湾仔街头,对面是垃圾站,扬着令我怀疑的臭气,但我已经习惯了,我无法再可以嗅到臭气,只是头脑还半清醒地告诉我:一定很臭。
街道有那么多声音,对街不知什么地方在十几楼,有一群狗在狂吠,每天如是。
但我觉得很静。我一点什么都听不见。
内里有耳,只听到静默的声音。
如果我舞,我再也不需要音乐。
“因为很开心,所以忘记了自己有病。”
自从我姐姐割掉声带失去了她的声音以后,她开始写。
“我只是觉得倦,以为睡着了便没事。”
刚做完手术的时候,在医院里她有一块小孩学写字用的手写板,医院给她用的。不光是她,因为病房是耳鼻喉科,病人都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