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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像善行:你必须关怀软弱受苦的人,你必须相信爱,你要走遍地雷和向日葵同时埋藏和盛放的田野。
我曾经无法抗拒伟大而热情的事物:传说中的革命。
他不再听我的电话以后,我继续见到他上街示威,冲击警察的防卫线,受审和坐牢。他和以前没两样。
我想我也和以前没两样。他离弃我可能是他发现他从前没发现的;也可能是他觉得我已不是那个无法抗拒伟大事物的女子。(微小事情,何等微小安静)
《在海德堡坠入情网》小说(中)沉默咒诅(5)
但我还是跟从前一样。无论我愿意不愿意。
所以就回到了肉身。我不再相信言语与历史。
一个人只能够承担一个人。我无法理解而且已经不愿意理解那些必须以言语去解释的事情:巴勒斯坦人的历史、东帝汶的立国、资本主义到了末期了吗……
来到沉默的黑暗房间,如果我能够理解这个空间。
诚实而勇敢地知道:这个房间只有我一个人,没有别的。
那么静。无论我有多大的聪明智慧,我学会温柔怜惜,我知道巴勒斯坦人的痛苦,分享新生国家的狂欢,与群众和学生一起反对资本独裁国家对小穷国的经济文化环境侵略,但我从来也永远不会是那个受苦的、狂欢的、饱受剥削的人。我愈相信我接近他们只不过是因为我假装及投入的能力愈高。
如果我感到痛苦和饱受剥削,只不过是因为我每天挤地铁挤到肋骨发痛,而每个月只得到极为微薄的薪水,每天又受到当事人的连环夺命急call所压逼。
就是这么实在。每天都咳嗽是因为空气污染而不是对人类的失望。
打开一本诚实的书,就会头痛而不得不合上。太累了,我实在读不下去。
清醒的时候就想睡。应付着工作上千百种的事情的时候,灵魂沉睡并不清醒。
只有以灵魂沉睡的迷糊状态才可以生活下去。
就这样。生活那么大,可以挤掉任何言语、任何伟大而虚假的事物。
关上门。我谦卑之极地伏下来。(哦,我知道。噢。我明白)处境选择了我并且不那么费力地就赢了我。我在处境之中生活无法抗拒。因为无法说话就非常专注。因为黑暗就感觉空间。
因为蝴蝶的死亡而有大鸟在飞。
死亡不那么罗曼蒂克,因为已经很接近。
我听。
听到了我姐无声的微笑。你的远离。听到了轻微的达达的打字声(我写)。陌生灵魂悄悄地接近,鬼一样青青黑黑的,在半昧不明之中,一个一个地靠上来,接近生命之微小事物,孤独的必然与绝对。有个女子在游园。梆子隔了几个世纪的文明在记忆之中遥遥相伴。“老的老,死的死。”
(细细:如果你还能够诚实而勇敢地生活,如果你还在……)
“我只是觉得倦,以为睡着了便没事。”
《在海德堡坠入情网》小说(中)煤球(1)
张小凤(台湾)
清晨,湿冷的空气由窗隙涌进来。
淑娴张开眼,身旁的人睡得正熟。
视线仍是一片模糊,但家里从未改变的组合对她而言太熟悉了。披了件衣服、趿着木拖鞋她可以在室内随心所欲地走,漫不经心地走,不会碰到五斗橱、撞上矮茶几,或是让藤椅牵挂衣角。走进厨房,淑娴先拎起那壶水,就看见炉里的煤球。
炉口整夜紧闭,煤球泛着昏迷的紫光,沉重迷离的暖意由孔底渐次上升。
淑娴把窗打开。木条钉成的窗,一排固定在前头不能动,推动另一排,木条就会躲到前一排的背后,把天光分割成等距的空间。晨曦迎风吹来,房里骤然明亮。
再抽开炉门,煤球骚动了,浅浅的烟雾冉冉吐纳,像是喘了口大气,就鼓红着面庞,聒噪不休。日东升,仿佛一霎间万物都重燃起生命。
把壶里的水对进脸盆,再取架上的毛巾。
“他该是起来了吧!”淑娴心想,又伸手试了试水温。
老王听到门呀一声推开时就醒了。
上了年纪的人,的确不经意地随处就能迷蒙睡了,但同样地,丝毫轻微的声响也足以令他惊醒。老王也是这样既迟钝又敏感。
他喉里有口痰,想咳出来,偏就懒得动弹,被窝里挺暖和,缩着脖子,蜷起脚,觉得很舒泰。
隐约听到厨房里的脚步声,他可以马上联想到淑娴轻盈的身子,和明爽清晰的五官。
记得以前淑娴结两条小辫子,虽然该是跑来跑去跟眷村里孩子玩闹的年龄,但是生病的母亲把小人调教得早熟。就看她在井边洗衣,把袖子打开来搓,再翻出领口来,小小一双手在石板上揉来揉去,全神贯注理所当然的模样,让别人觉得怜爱,却也不知该上前讲些什么才恰当。
她也和其他的孩子一起去捡煤渣,挽只空篮子,兴致勃勃地经过他的水果摊。别的穷孩子眼盯着香蕉,头都扭不回去,她却不声不响,快步走过,两只小木屐不一样,登登登地跑在人前。
反而是在老王拿着水果送到她们母女那儿去的时候,总腼腆得不晓得该如何措词。老妇人起不了身,就叫淑娴送到门口。
老王这才结巴地开口:“很近嘛,就在隔壁。大家都逃难在外,相互照应,你别客气。”
淑娴经常一言不发地走在他后头,等到适当的时候,会轻轻地说:“谢谢!王叔叔。”然后阖上门扇。
门开了,淑娴捧着脸盆进来。
老王把那口痰咳出来。淑娴把脸盆搁在小几上,顺势摆好肥皂、牙刷。
然后低下身,把痰盂盖好,端在手上,返身再走出去。
淑娴从茅房回来先洗个手,剩饭加水煮的粥已经在炉上滚沸了,她赶忙把锅拿下来,就怕稀饭滚出来扑到煤球上又费事了。
淑娴把筷子搁在碗边。老王已经理好推车,扣了外套,走进厨房。
“一起吃吧!”老王望着淑娴别过身的背影。
“噢。”淑娴没有回头,“你先吧!要赶早市。”
老王没多讲,就着碗橱顶上摊着的小盘吃将起来。
淑娴靠在水槽边,拿着石头往薰黑的水壶上刮。
“吱——喳——”声音划破两人之间的寂静。
“淑娴。”老王放下筷子。
“什么事?”她回身,一脸惶惑。
“你上次提做洋裁的事我想很好。”老王再搁下碗。
“对啊!可是缝纫机实在太贵了,我们买不起啊!”淑娴放下石头,却没有走到老王身边的意思。
“我手上有些袁大头,不多,还可以拿去换台币。”老王停了一下:“我想,我想,把你和你妈以前住的那间房屋租出去,每个月增加点收入,也许很快就买得起啦。”
“那你批发来的水果和推车要放在哪儿?”淑娴的声音大了些。
“理理再说吧!”老王见她没反对就接着说:“你今天把房间收拾收拾,我请六十巷大婶的儿子写个红条。”他没揩嘴,有颗饭粒还粘在唇边。
“噢。”淑娴的调子很和缓,本想提醒他嘴角的饭粒,不知怎的就是说不出口。
没隔两天有人来看房子,淑娴懒得搭腔,因为她讨厌人挑剔这,嫌弃那。虽是幢简单的房屋,到底也留下她和母亲多年的记忆。
母亲带她逃出来的时候是坐船。
《在海德堡坠入情网》小说(中)煤球(2)
淑娴朦胧中还记得在苏北家乡,月满时分螃蟹都从海岸爬上来,爬哟爬哟爬到街坊里,她和小朋友一块去捉,真可以装上满筐。
妈就说:“快把它们放了,乖!它们会想家,然后就死掉了,多可怜!”
淑娴爱问:“妈!螃蟹的家在哪里呢?”
母亲回答:“螃蟹的家在海里,放它们回去,下次妈带你坐船去找爸爸,就会经过螃蟹的家乡。”
父亲像是知识青年投笔从戎,在上海给他们弄了张票,匆匆送他们上船,口口声声:“我随部队马上来!马上来!”
船载她们离开故乡,驶向一处未知的命运。而父亲,从此她们再也没有他的音讯。
母亲的坟就在六张犁山上。清明的时候去过。
四月初,晴过了就雨。那天,还是有些微雨,淑娴突然发现阶前沟边的杂草出其不意抽长了一大截。淑娴跪在地上一根根地拔起草来,直到手酸了,恍惚像有个影子从身旁闪过,影子把草丛印深了,忽的又恢复了青绿。淑娴抬头,眼前昏暗,大概蹲久了头晕,也就顺势起身,心想要除就除个彻底,到房里拿了镰刀,便往后山上去。
山上的杂草满山遍野的恣意漫长,绿油油的一片。坟前的石碑还是当年老王背上去的,八年来,漆色斑剥了,石刻却还端正。
当时老王扛下了一切。她才十四岁,葬了母亲,老王就收留了她。
十九岁那年大婶来说亲:“你这丫头出落成姑娘了,王叔叔不好整天带你在身边,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别人会讲闲话。我看,你就嫁给你王叔叔吧!两个人就近互相照顾,好歹也是一个家。”
淑娴不知道这到底是谁的意思,自个心中本也没个打算,环顾大家都凄凄惨惨跟着苦日子搏斗,就不知是乱世还是命运,便嫁给了王叔叔。事后淑娴才想:大概这样妈才会安心。
一不当心,草梗划破了掌心,血急急地喷涌而出,赭红稠密成长圆的形状,四下流窜染红了掌心零乱的纹路,然后顺着指缝淌下去。
淑娴先是抽疼,望着苍白与鲜红交相晃荡,愕然间脑里一片空白,只感觉到一股强光活生生地,无法逃避地鞭笞着心头,强要她看见、嗅到;惊悸而且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