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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先生,这次政府是想借您的牌子来办北大。但有一条必须清醒,您的主张万一和他们不合,马上会赶走您。所以您每改革一件事,都要拿得稳。不然的话,一个反复,比现在更坏。”
蔡先生挺正经地点点头,说:“我一定会拿得稳的!”
那天他提了几点建议,一是北大的经费要有保障;二是你当总长时制定的《大学令》,规定了教师可以组织评议会,北大的章程也写上了,但教育部始终没有答应。蔡先生,与其集大权于一身,不如把它交给教授们。让教授治校,就是将来您走了,学校也不会乱。蔡先生连声叫好,还说我本来就是这样想的,法国和德国的大学,都是这样办的嘛。
见蔡先生这般好说,他先是有点高兴。可仔细一想,又担忧起来。看来蔡先生很容易受人包围,这北大的积习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初来乍到,如大家都来这般做谋士,北洋政府能容忍
范文澜却摊开速记本,“沙沙沙”地记个不停。承蒙蔡先生看重,他自然当全力效劳。蔡先生今天在演讲中忠告师生,一共是三条:一曰抱定宗旨。二曰砥砺德行。三曰敬爱师友。他还不时地打量一眼会场,注意起各种人物的表情。只见先生的演讲如故乡蕙兰的芬芳,给混浊的校园带来一阵清新的空气。令人仰之弥高,如沐春风。先生那充满魅力的声音终于在礼堂消失了,但先生的思想和信念,却随着上千双脚步流进了校园。
当他跟着马叙伦、沈尹默和钱玄同出来时,却见黄侃教授正指着他们,大声训斥傅斯年。
“现在是浙人治校了,要你跟在后面曲学阿世个屁?”
当时在场的人很多,脸面上自然有点尴尬。还有,事后听门房老刘头说,那位徐树铮的张外甥,当太阳老高乘着洋车来听演讲时却被挡住 那辆车也真够气派的,不光一路踏铃叮挡,车内还装有四只雪亮的干电池电灯。蔡校长上任后规定学生一律不能乘洋车进校,头一天就让这公子爷倒了霉。听说他还挺张狂,顾自摔下一句话,掉头就走。
“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2
在北大,要想听见些真议论,得上教师休息室去。
虽说在天子脚下,但自前清以来,这里就是清流们的聚散之地。谁让上苍在这所最高学府里,容纳了如此多的怪才、做才和自命不凡的奇才
大约就在蔡元培演讲后的第四天,校门口先是贴出一张告示,上面写着:“本校文科学长夏锡棋已辞职,兹奉教育部令派前安徽师范学校校长陈仲甫任本校文科学长。”也就在这天上午,一本小小的刊物,又在这本不太平的校园里,溅起不小的风波。
真不知是谁的神力?一批刚从上海运来的第一期《新青年》杂志,悄无声息地流进了北大。翻开扉页,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如一道闪电,赫然在目。
整个上午,各学科的教师休息室里,都在议论此事,尤以文科最为激烈。
“这胡适居然要用白话文代替文言文,还说要不用典、不避俗语、不作无病呻吟,简直是一派胡言。”
“你们没听过‘胡适体’的诗吧?来!我给你们胡诌几句。”
那位刚从哥伦比亚大学回国的教师,持了一把油亮的分头,拿腔拿调地朗诵起来:
两个黄蝴蝶,双双飞上天。不知为什么,一个忽飞还。剩下那一个,孤单怪可怜;也无心上天,天上太孤单。
众人听了一阵嘲笑,那位留洋学者来了兴致,又点燃一支雪茄,卖弄起来。
“这位胡先生一生有三大优点,爱演讲、爱社交、爱给女人写信。到哥伦比亚大学不到一年,据他自己统计,收信999封,发信874封。其中给任鸿隽的女人陈衡哲通信五个月,发信40余封。还给一位洋女人叫韦莲司的,写了100封信。另外,和一位瘦鹃女士通信也不少。如此看来,这位凯约嘉湖畔的蝴蝶诗人,在回国前夕,又想借文学革命来暴得大名 ”
“这陈仲甫一来,咱们文科真要改朝换代 他可是蔡元培打着灯笼请来的大红人哩,这下北大热闹罗!”
“看样子,这‘黄蝴蝶’也快飞来北大 这么说,咱北大该成了‘卯字号’人物的天下 ”
说这话者是刚辞职的夏锡祺一派的,见众人不解,又诡谲地一笑。
“孤陋寡闻 据兄弟得知,这蔡元培、陈独秀和胡适,各相差一属生肖,都是兔子命。”
“哼!兔子尾巴长不 ”
“不过,咱这桐城派的日子是好不了罗。我看章门弟子也太平不久 若要吃香,还得拜‘黄蝴蝶’学白话文呢。”
“哼!这种引车卖浆者无师自通的白话,用来骂人倒挺通畅。今后学生厕所里攻讦的壁报,一定会更多更白更痛快淋漓了!”
与人声鼎沸的教师休息室相比,这里倒是宁静多
学监主任张思秋低垂着脑袋,与愁容满面的庶务长相对而坐。桌上放着一份手稿,写着蔡元培近日交办之事。
这张思秋是何等练达之人,祖上入过张之洞幕府,凭着一身精明和从善如流,这些年不知处理过多少难题。那沙滩的红楼就是他一手帮胡仁源谈下来的。今天,他却两眼呆滞着,不停地吸着闷烟,像面对一局神秘莫测的险棋,无法决断。
以往,这北大的一切事务,都是校长找他和庶务长商定,学长不得染指。蔡元培一来就说通了范源廉,要搞评议会,指定要各科学长和名教授参加,还说这是为将来的教授会做准备。为了从全国延聘一流人才,还催着拿方案成立什么教授聘任委员会。这些苦差事烦点累点也罢了,问题是几天来,他俩受尽了窝囊气。总觉得被一双无形的手,推上了一条本不愿走的歧路,变得越来越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
这位温文敦厚的宿儒怎么了,是不懂谋略还是得了什么尚方宝剑?在北大也没丁点儿根基,却只顾自己单枪匹马地瞎撞。先是叫他俩以道德败坏名义,开除了那位引诱学生堕落的徐佩铣。这人搞“探艳团”,咎由自取也就罢 但昨日那件事却弄得人很狼狈。北大因外籍教师多,以往各学科开教务会议,一般都要求用英语发言。昨日随蔡校长去预科开会,见一些不懂英文的教授都往角落里挤,蔡元培竟脸色铁青地站了起来,也不打个招呼,就顾自作了决定。
“从现在起,开教务会议一律改用中文!”
他的声音虽很文弱,却似平地惊雷震得人心里发颤。预科学长徐崇钦也是位狂狷之士,书生气十足地站了起来,针锋相对地推了下眼镜。
“蔡校长刚来可能不懂规矩,这是学校多年来的制度,不能改!”
几位外籍教授也起来抗议,两手一摊道:“我们不懂中国话,无法交流。”
蔡元培先是一愣,突然,金丝镜片里射出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固执,声音低沉却很严厉地责问道:
“假如我在贵国大学里教书,会不会因为我是中国人,开会时就都说中国话 ”
他见对方哑口无言,又面色沉雄地坐了下去。但这条实行多年的旧制,就这样随一纸通告烟消云散。
最棘手的还是眼前这件事,有两位英国教授还是当年驻华公使朱尔典介绍来的,由他俩亲手办的聘约。蔡元培不知从哪听说品行不端,说有一位还是不学无术的传教士,常带学生去逛八大胡同。见二位聘约已满,就决定不再续聘了,要他们今天去找洋人交涉。这不是成心叫人为难 几年来的圣诞节,他们曾应邀出席过公使馆的鸡尾酒会,还或多或少地受过洋人的礼,托人家办过些事。再说洋人的面子可以不买,但朱尔典是能随便得罪的 这位中国通,从大清到中华民国,不知做过几届政府的座上宾,与主宰海关的那位总税务司赫特一样神通广大。万一惹出些外交纠葛,你蔡元培吃得消
张思秋终于长叹一声,作出了决定。
“落帆正好顺风时,看来老朽也只好归隐山林 唉!”
庶务长是位精干巴瘦的广东人,当年曾在万木草堂向康有为执过弟子之礼,脑瓜子自然开通些。他大度地劝说道:
“兄弟以为,这蔡元培只是个过于理想化的人。他刚从德国回来,满脑子的新东西都想试一下,但骨子里还是个儒生。待他新鲜劲头过了,再碰些钉子,自然会明白过来的。”
正在议论时,校役送来份电报。庶务长接过一看,是陈独秀拍来的。
北京大学蔡孑民先生大鉴:
仲甫于1月13日抵京后即去箭杆胡同寓所,不必接站。
他冷笑一声扬起电报,意味深长地感叹道:“真正的对手来了!”
话毕,径直往校长室走去。
蔡元培正静坐在红木书桌前,全神贯注地翻阅范文澜送来的《新青年》。也许是多年养成的习惯,他读书很快,几乎可以说是一目十行。他的手长得很小,只见那轻捷的小手,不停地翻着书页。就在这期杂志上,还刊出了他在中央公园信教自由会上的演讲。记得那天,他提出孔子是孔子,宗教是宗教,反对统治者将孔子和宗教强作一谈。这些话可能很合仲甫胃口,这一天又是他俩见面之日,所以陈独秀招呼都不打先编进去 他看得很快,又记忆过人。不一会儿,就情绪亢奋地取下眼镜,站立起来。
“好一个胡适之,真像位高举义旗的急先锋。他这八条主意,句句直逼黄龙府呢!他说古文是死文学而白话文是活文学,他是想让白话文取代古文而成正宗呢。一场新旧文学的论战,看样子要在我这里拉开帷幕 ”
他见庶务长送来电报,又笑着说:
“看!刚读完先锋的檄文,主将就紧锣密鼓地出场 这仲甫不愧是老革命党,还真懂得先声夺人这一招呢。人未进京,就先让《新青年》在北大投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