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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儒林大师,余姚肇祖。
千祀不衤兆,授经图谱。
新昌朴学,翼左程朱。
良知证人,大启堂庑。
文苑之英,盛哉典午。
……
在那风雨如磐的年代,自己竟还会有如此雅兴,现在想来,真是有点汗颜呢。绕过仰蕺堂的南墙,穿过一月形小门,便是他要去的补树书屋 院内风门朝西,南偏室木窗前有一棵大槐树。相传以前这里曾栽一故乡的楝树,因被风刮倒,补种了槐树,故此得了个怪名。据说往昔这树上曾缢死过一位姨太太,如今那槐树已高不可攀 也许人们嫌这女吊鬼气太重,不敢来此居住。而现在的主人却是位不怕鬼的“无常”,见这里清静,蚊子又少,便于去年夏天从藤花馆里搬了进来。
树影下响起老长班喑哑的乡音。
“大先生,客来哉!”
朦胧的青灯,映出花格窗内一蓬头长发者的身影。
蔡元培情切切地推开门,面色青灰的主人,惊愕得瞪直了眼睛。
“呵!是蔡先生……”
“豫才!想不到吧?”
只见南墙壁下的书桌,摊着几本金石拓本。堂前的书架和方桌上,也尽是些他抄写的条幅。
“听说你这些年,常以抄古碑、辑金石消磨长夜?”
蔡元培见他案头的印纹陶罐内满是烟头,眼角流出关切的神情。
周树人缓缓地吸一回劣质的“锡纸包”,淡然一笑道:
“这也许是留学回乡时闲得无聊,辑录古小说时养成的习惯。唉!一个人处在沉闷的时代,也只能看看古书,逛逛厂肆 ”
他的叹息是那样轻微,却饱含着深深的无奈。一丝淡淡的悲哀,摄住了蔡元培的心。他见那瘦长而不修边幅的脸,因熬夜和吸烟过度而布满倦容。那杂乱的平头下一双熠熠放光的眼睛,也因生活的煎熬而黯淡起来。他的心痛了,这位小老弟还是五年前随自己从南京迁来北京的。来教育部后又一直单身蜗居在这破旧的县馆里。整整五个年头,他就这样生活在这沉闷而无望的环境里,默默地经历了“二次革命”和袁氏的登基闹剧。又默默地从书肆搬来一摞摞古书,且多数为前辈乡贤之作。用他那尖刻而充满疑虑的目光,在青灯古幢里审视起国人那古老而多病的灵魂。
蔡元培犹豫片刻,又轻声发问:“听说这些年,你在教育部……不很如意?唉!这范静生,他是应该知道我俩关系的。要不,我再说说他。”
“不必了!”
弥漫的烟雾中,传来了他冷漠的声音。那细长的眼缝里,又迸射出一种轻蔑的寒光。
豫才看来性格是有些孤独,总是不太合群。
他出任教育总长时,豫才在南京只呆了两个多月,就抱怨那里的空气异常沉闷,因为最初屈居次要地位的立宪派人物的权欲也在迅速地膨胀,很快窃取了临时政府内部的胜利果实。也就在他刚担任“迎袁专使”赴京不久,主持部务的次长景耀月就私自作主,把这位傲骨铮铮不媚人的小同乡赶走 也亏得他回来得快,又把对方贴身带到了北京,并果断地将次长景耀月换成了清末的学部参事官范源廉。范源廉虽然与自己关系不错,但据说他离任后,范在教育部也很善于培植党羽,还成立了一个“尚志学会”。在当年的新派人物中,不少人屈服于压力,纷纷妥协,而刚直不阿的周树人却逐渐地被孤立
就在这次来京后的一个寒夜,许寿裳曾跑来大叹苦经。他神情沮丧地说:
“蔡先生,豫才一直说你是他的保护神。你一气辞职后,他就苦 现在的教育部,唉!等级森严,派系林立。但真正的官僚是从来不受约束的。每天早上,只消在簿子上画一个‘到’字就行 任你案卷堆积如山,部员们却依旧可以消遥混日子。办公室里,下棋、品茶、唱京戏、念佛经者都有。豫才是更加消沉了,为了‘装死’和麻痹自己,我学会了麻将,他也迷上了佛经,玩起了古董。一次,他曾兴奋地跑来告诉我,说‘释迦牟尼真是大哲 我平时有许多难解的人生问题,想不到他早就明白地启示过了,真是大哲!’唉!这些年来,他又恢复了在东京时那种没有节律的生活。习惯于不吃早餐,见教育部的膳堂办得很糟,又干脆在‘海天春’、‘镒昌’一类小饭馆里包饭,或者和我到附近的‘广和居’去吃廉价的豆面炸九子。有时时间来不及,就买点馒头和饼干充饥。我现在真是有点为他担心了,婚姻的失败,精神的折磨和游击式的进餐,还有不停地熬夜,拼命地吸烟,使他的身心同时受挫。人也渐渐颓唐起来,不是胃痛、牙痛、神经痛,就是气管炎和神经衰弱。看病和服药,已成了他日记中常见的内容。蔡先生,他只敬重你,你真要好好地劝劝豫才哟!”
面对着蓬头垢面的主人,蔡元培的眼帘有点潮湿起来。若论年龄和经历,豫才只能是自己的门生,他也确实把对方当作最亲密的朋友百般爱护。
他仿佛又看见一位穿白夏布长衫的人,身材瘦小,却走着一种非常有特点的脚步。鼻下留着浓黑的口髭,那双清澄得水晶似的眼睛里,透出一种威严的浩然之气。那是他们最初在南京见面时的情景,记得当时的豫才,虽然也在家乡经历了对王金发式人物的失望,但那双明亮的瞳人里,还是对未来充满着期盼的。他们常谈起那位后来溺水而死的范爱农,绍兴军政分府成立时,恢复了师范学堂,王金发曾委派他当校长,范爱农为监学。因为学堂在南街,距东昌坊不远,每当办公完毕后,范爱农常会头戴农夫所用的黑毡帽,下雨时穿着钉鞋,拿着雨伞,一直走到周宅里找他聊天。鲁老太太便会为他们预备一点家乡莱,拿出老酒来,听主客高谈阔论。那时,他们的情绪是颇为激昂的。从留学日本的志向谈到民国后的中国,抨击时政,指点江山。豫才来京后还多次托自己为范爱农谋一个合适的位置,还学着他的书生腔说过笑话。
“也许明天新收到一个电报,拆开一看,嘿!是豫才来叫我的。”
可是,就在他与同盟会的四总长愤然采取不合作态度,向袁世凯辞职后准备离京时。豫才曾神情黯然地来到他的寓所,手里捏着周作人的信件。
“范爱农死了!”
他们都被这个消息震住 一刹那间,整个世界仿佛都不存在了,豫才的眼里只剩下范爱农在送他离开绍兴时哀凄的眼神。记得那是1912年7月的一个下午,窗外,大雨滂沦。豫才没有去部里上班,他们默默地喝着酒,从午后一直饯别到深夜。他至今也不会忘记豫才那悲愤的呐喊。
“这个世界,是不容许正直的、有个性的、清醒的生命存在的!”
是的,他们苦苦追求为之奋斗的共和梦破灭 革命者的鲜血,早已成了昨日枯萎的黄花。
那天的夜已经很深很沉了,四周是漆黑的,你不能发光;四周是宁静的,你不能声张;四周是平和的,你不能动作。豫才的心似乎一下子变得苍老了,他可能竭力想看到前面的希望,但当他向前望时,却总是看到范爱农的眼睛,这是一双充满怨恨而不死的眼睛
就在那天的深夜,豫才奋笔写下了三首《哀范爱农》的短诗,也顺手埋葬了自己生命中仅剩无几的那点热情和希望。
风雨飘摇日,余怀范爱农。华颠萎寥落,白眼看鸡虫。
世味秋茶苦,人间直道穷。奈何三月别,竟尔失畸躬。
海草国门碧,多年老异乡。狐狸方去穴,桃偶已登场。
故里寒云黑,炎夏凛夜长。独沉清冷水,能否涤愁肠?
把酒论当世,先生小酒人。大圜犹酩酊,微醉自沉沦。
此别成终古,从兹绝给言。故人云散尽,我亦等轻尘。
蔡元培的心碎了,他不忍再在“补树书屋”谈沉重的人生话题。便换了一种轻松的口吻,佯作笑颜道:
“启明还好 许寿裳想推荐他来教希腊文学。我看你们兄弟俩,干脆一齐来北大算 ”
周树人又点燃了手中的烟,缓缓地吸了一口。也好像有意地岔开了话题:
“启明这人喜欢闲适,见我这些年一直在辑校古书,也在乡间教书之余,帮我收集些资料,校勘起古籍来 ”
他顺手从书柜里抽出一本书,递给蔡元培。
“这部前年编定出版的《会稽郡故书杂集》,也可算是这些年我们兄弟合作的产物 ”
蔡元培轻轻翻开书的扉页,仿佛从淡淡的墨香里,又看见一颗无力抗争而不甘颓废的灵魂,在漫漫长夜里暗自地挣扎。
听许寿裳说,豫才这些年是全身心的钻进了故纸堆。不但开始了几乎消耗他一生精力的《嵇康集》的校勘,还辑校了《志林》等五部书和谢承的《后汉书》。这次春节回乡探亲,又四处搜集资料,打算开始《会稽禹庙窆石考》的写作。
如果时间倒退二十年,他这位大清翰林院的蔡编修,也许会以好古之心,欣然投入这整理国故的行列。但时代毕竟不同了,这些年来,他们不但共同经历了西方列强的铁船利炮瓜分中国的灾难,也目睹了昔日的东瀛小国日本,自明治维新后因学习西方迅速崛起的事实。在漫长的留学生涯中,两人都曾怀着一腔救亡图存的热情,饥渴地寻求过救国的各种思想武器。也就在这次途经上海时,他曾特意拜访了刚结束囚禁的章太炎。这位昔日意气风发地想以保国保种的旗号实现文化复古理想的国粹派领袖,终于被严酷的命运折磨得神情黯淡起来。面对老友,他不无感伤地承认道:
“看来在目前的中国,文化复古还是乌托邦,只会给统治者争夺旧交椅提供口实。”
蔡元培呷了一口浓茶,想起了前几天宪政讨论会等十一个团体为他和梁启超的先后到京,在湖广会馆举行的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