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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看,吃苦,重要,力强,都比大拇指稍差,而最常与大拇指合作的,是食指。这根手 指在形式上虽与中指、无名指、小指这三个有闲阶级同列,地位看似比劳苦阶级的大拇指高 得多,其实他的生活介乎两阶级之间,比大拇指舒服得有限,比其他三指吃力得多!这在他 的姿态上就可看出。除了大拇指以外,他最苍老,头团团的,皮肤硬硬的,指爪厚厚的,周 身的姿态远不及其他三指的窈窕,都是直直落落的强硬的曲线。有的食指两旁简直成了直线 而且从头至尾一样粗细,犹似一段香肠。因为他实在是个劳动者。他的工作虽不比大拇指的 吃力,却比大拇指的复杂。拿笔的时候,全靠他推动笔杆,拇指扶着,中指衬着,写出种种 复杂的字来,取物的时候,他出力最多,拇指来助,中指等难得来衬。遇到龌龊的,危险的 事,都要他独个人上前去试探或冒险。秽物、毒物、烈物,他接触的机会最多;刀伤、烫 伤、轧伤、咬伤,他消受的机会最多。难怪他的形骸要苍老了。他的气力虽不及大拇指那么 强,然而他具有大拇指所没有的“机敏。”故各种重要工作都少他不得。指挥方向必须请 他,打自动电话必须请他,扳枪机也必须请他。此外打算盘,捻螺旋解纽扣等,虽有大拇指 相助,终是要他主干的。总之,手的动作,差不多少他不来,凡事必须请他上前作主。故英 人称此指为forefinger,又称之为index①。我想把食指比方工人。
五指中地位最优,相貌最堂皇的,无如中指。他住在中央,左右都有屏藩。他的身体最 高,在形式上是众指中的首领人物。他的两个贴身左右无名指与食指,大小长短均仿佛好像 关公左右的关平与周苍,一文一武,片刻不离地护卫着。他的身体夹在这两人中间,永远不 受外物冲撞,故皮肤秀嫩,颜色红润,曲线优美,处处显示着养尊处优的幸福,名义又最好 听,大家称他为“中”,日本人更敬重他,又尊称之为“高高指”(takatakayu bi)。但讲到能力,他其实是徒有其形,徒美其名,徒尸其位,而很少用处的人。每逢做 事,名义上他总是参加的,实际上他总不出力,譬如攫取一物,他因为身体最长,往往最先 碰到物,好像取得这物是他一人的功劳。其实,他一碰到之后就退在一旁,让大拇指和食指 这两个人去出力搬运,他只在旁略为扶衬而已。又如推却一物,他因为身体最长,往往与物 最先接触,好像推却这物是他一人的功劳。其实,他一接触之后就退在一旁,让大拇指和食 指这两个人去出力推开,他只在旁略为助热而已。《左传》“阖庐伤将指”句下注云:“将 指,足大指也。言其将领诸指。足之用力大指居多。手之取物中指为长。故足以大指为将, 手以中指为将。”可见中指在众手指中,好比兵士中的一个将官,令兵士们上前杀战,而自 己退在后面。名义上他也参加战争,实际他不必出力。我想把中指比方官吏。
无名指和小指,真的两个宝贝!姿态的优美无过于他们。前者的优美是女性的,后者的 优美是儿童的。他们的皮肤都很白嫩,体态都很秀丽。样子都很可爱。然而,能力的薄弱也 无过于他们了。无名指本身的用处,只有研脂粉,醮药末,戴指戒。日本人称他为“红差 指”(benisashiyubi),是说研磨胭脂用的指头。又称他为“药指”(ku suriyubi),就是说有时靠他研研药末,或者醮些药末来敷在患处。英国人称他为 ringfinger,就是为他爱戴指戒的原故。至于小指的本身的用处,更加藐小,只 是揠揠耳朵,爬爬鼻涕而已。他们也有被重用的时候,在丝竹管弦上,他们的能力不让于别 人。当一个戴金刚钻指戒的女人要在交际社会中显示他的美丽与富有的时候,常用“兰花手 指”撮了香烟或酒杯来敬呈她所爱慕的人。这两根手指正是这朵“兰花”中最优美的两瓣。 除了这等享乐的光荣的事以外,遇到工作,他们只是其他三指的无力的附庸。我想把无名指 比方纨袴儿,把小指比方弱者。
故我不能同情于上田氏的无名指最美说,认为他的所谓美是唯美,是优美,是颓废的 美。同时我也无心别唱一说,在五指中另定一根最美的手指。我只觉五指的姿态与性格,有 如上之差异,却并无爱憎于其间。我觉得手指的全体,同人群的全体一样。五根手指倘能一 致团结,成为一个拳头以抵抗外侮,那就根根有效用,根根有力量,不复有善恶强弱之分 了。
1936年3月31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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癞六伯,是离石门湾五六里的六塔村里的一个农民。这六塔村很小,一共不过十几份人 家,癞六伯是其中之一。我童年时候,看见他约有五十多岁,身材瘦小,头上有许多癞疮 疤。因此人都叫他癞六伯。此人姓甚名谁,一向不传,也没有人去请教他。只知道他家中只 有他一人,并无家属。既然称为“六伯”,他上面一定还有五个兄或姐,但也一向不传。总 之,癞六伯是孑然一身。
癞六伯孑然一身,自耕自食,自得其乐。他每日早上挽了一只篮步行上街,走到木场桥 边,先到我家找奶奶,即我母亲。“奶奶,这几个鸡蛋是新鲜的,两支笋今天早上才掘起 来,也很新鲜。”我母亲很欢迎他的东西,因为的确都很新鲜。但他不肯讨价,总说“随你 给吧”。我母亲为难,叫店里的人代为定价。店里人说多少,癞六伯无不同意。但我母亲总 是多给些,不肯欺负这老实人。于是癞六伯道谢而去。他先到街上“做生意”,即卖东西。 大约九点多钟,他就坐在对河的汤裕和酒店门前的板桌上吃酒了。这汤裕和是一家酱园,但 兼卖热酒。门前搭着一个大凉棚,凉棚底下,靠河口,设着好几张板桌。癞六伯就占据了一 张,从容不迫地吃时酒。时酒,是一种白色的米酒,酒力不大,不过二十度,远非烧酒可 比,价钱也很便宜,但颇能醉人。因为做酒的时候,酒缸底上用砒霜画一个“十”字,酒中 含有极少量的砒霜。砒霜少量原是无害而有益的,它能养筋活血,使酒力遍达全身,因此这 时酒颇能醉人,但也醒得很快,喝过之后一两个钟头,酒便完全醒了。农民大都爱吃时酒, 就为了它价钱便宜,醉得很透,醒得很快。农民都要工作,长醉是不相宜的。我也爱吃这种 酒,后来客居杭州上海,常常从故乡买时酒来喝。因为我要写作,宜饮此酒。李太白“但愿 长醉不愿醒”,我不愿。
且说癞六伯喝时酒,喝到饱和程度,还了酒钱,提着篮子起身回家了。此时他头上的癞 疮疤变成通红,走步有些摇摇晃晃。走到桥上,便开始骂人了。他站在桥顶上,指手划脚地 骂:“皇帝万万岁,小人日日醉!”“你老子不怕!”“你算有钱?千年田地八百主!” “你老子一条裤子一根绳,皇帝看见让三分!”骂的内容大概就是这些,反复地骂到十来分 钟。旁人久已看惯,不当一回事。癞六伯在桥上骂人,似乎是一种自然现象,仿佛鸡啼之 类。我母亲听见了,就对陈妈妈说:“好烧饭了,癞六伯骂过了。”时间大约在十点钟光 景,很准确的。
有一次,我到南沈浜亲戚家作客。下午出去散步,走过一爿小桥,一只狗声势汹汹地赶 过来。我大吃一惊,想拾石子来抵抗,忽然一个人从屋后走出来,把狗赶走了。一看,这人 正是癞六伯,这里原来是六塔村了。这屋子便是癞六伯的家。他邀我进去坐,一面告诉我: “这狗不怕。叫狗勿咬,咬狗勿叫。”我走进他家,看见环堵萧然,一床、一桌、两条板 凳、一只行灶之外,别无长物。墙上有一个搁板,堆着许多东西,碗盏、茶壶、罐头,连衣 服也堆在那里。他要在行灶上烧茶给我吃,我阻止了。他就向搁板上的罐头里摸出一把花生 来请我吃:“乡下地方没有好东西,这花生是自己种的,燥倒还燥。”我看见墙上贴着几张 花纸,即新年里买来的年画,有《马浪荡》、《大闹天宫》、《水没金山》等,倒很好看。 他就开开后门来给我欣赏他的竹园。这里有许多枝竹,一群鸡,还种着些菜。我现在回想, 癞六伯自耕自食,自得其乐,很可羡慕。但他毕竟孑然一身,孤苦伶仃,不免身世之感。他 的喝酒骂人,大约是泄愤的一种方法吧。
不久,亲戚家的五阿爹来找我了。癞六伯又抓一把花生来塞在我的袋里。我道谢告别, 癞六伯送我过桥,喊走那只狗。他目送我回南沈浜。我去得很远了,他还在喊:“小阿官! 明天再来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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塘栖
夏目漱石的小说《旅宿》(日文名《草枕》)中,有这样的一段文章:“象火车那样足 以代表二十世纪的文明的东西,恐怕没有了。把几百个人装在同样的箱子里蓦然地拉走,毫 不留情。被装进在箱子里的许多人,必须大家用同样的速度奔向同一车站,同样地熏沐蒸汽 的恩泽。别人都说乘火车,我说是装进火车里。别人都说乘了火车走,我说被火车搬运。象 火车那样蔑视个性的东西是没有的了。… ”
我翻译这篇小说时,一面非笑这位夏目先生的顽固,一面体谅他的心情。在二十世纪 中,这样重视个性,这样嫌恶物质文明的,恐怕没有了。有之,还有一个我,我自己也怀着 和他同样的心情呢。从我乡石门湾到杭州,只要坐一小时轮船,乘一小时火车,就可到达。 但我常常坐客船,走运河,在塘栖过夜,走它两三天,到横河桥上岸,再坐黄包车来到田家 园的寓所。这寓所赛如我的“行宫”,有一男仆经常照管着。我那时不务正业,全靠在家写 作度日,虽不富裕,倒也开销得过。
客船是我们水乡一带地方特有的一种船。水乡地方,河流四通八达。这环境娇养了人, 三五里路也要坐船,不肯步行。客船最讲究,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