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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客房客满。但我不住寺院,住在定海专署所办的招待所中,倒很清静。
我游了四个主要的寺院:前寺、后寺、佛顶山、紫竹林。前寺是普陀的领导寺院,殿宇 最为高大。后寺略小而设备庄严,千年以上的古木甚多。佛顶山有一千多石级,山顶常没在 云雾中,登楼可以俯瞰普陀全岛,遥望东洋大海。紫竹林位在海边,屋宇较小,内供观音, 住居者尽是尼僧;近旁有潮音洞,每逢潮涨,涛声异常宏亮。寺后有竹林,竹竿皆紫色。我 曾折了一根细枝,藏在衣袋里,带回去作纪念品。这四个寺院都有悠久的历史,都有名贵的 古物。我曾经参观两只极大的饭锅,每锅可容八九担米,可供千人吃饭,故名曰“千人 锅”。我用手杖量量,其直径约有两手杖。我又参观了一只七千斤重的钟,其声宏大悠久, 全山可以听见。
这四个主要寺院中,紫竹林比较的最为低小;然而它的历史在全山最为悠久,是普陀最 初的一个寺院。而且这开国元勋与日本人有关。有一个故事,是紫竹林的一个尼僧告诉我 的,她还有一篇记载挂在客厅里呢。这故事是这样:千余年前,后梁时代,即公历九百年左 右,日本有一位高僧,名叫慧锷的,乘帆船来华,到五台山请得了一位观世音菩萨像,将载 回日本去供养。那帆船开到莲花洋地方,忽然开不动了。这慧锷法师就向观音菩萨祷告: “菩萨如果不肯到日本去,随便菩萨要到哪里,我和尚就跟到哪里,终身供养。”祷告毕, 帆船果然开动了。随风飘泊,一直来到了普陀岛的潮音洞旁边。慧锷法师便捧菩萨像登陆。 此时普陀全无寺院,只有居民。有一个姓张的居民,知道日本僧人从五台山请观音来此,就 捐献几间房屋,给他供养观音像。又替这房屋取个名字,叫做“不肯去观音院”。慧锷法师 就在这不肯去观音院内终老。这不肯去观音院是普陀第一所寺院,是紫竹林的前身。紫竹林 这名字是后来改的。有一个人为不肯去观音院题一首诗:
借问观世音,因何不肯去?
为渡大中华,有缘来此地。
如此看来,普陀这千余年来的佛教名胜之地,是由日本人创始的。可见中日两国人民自 古就互相交往,具有密切的关系。我此次出游,在宁波天童寺想起了五百年前在此寺作画的 雪舟,在普陀又听到了创造寺院的慧锷。一次旅行,遇到了两件与日本有关的事情,这也可 证明中日两国人民关系之多了。不仅古代而已,现在也是如此。我经过定海,参观鱼场时, 听见渔民说起:近年来海面常有飓风暴发,将渔船吹到日本,日本的渔民就招待这些中国渔 民,等到风息之后护送他们回到定海。有时日本的渔船也被飓风吹到中国来,中国的渔民也 招待他们,护送他们回国。劳动人民本来是一家人。
不肯去观音院左旁,海边上有很长、很广、很平的沙滩。较小的一处叫做“百步沙”, 较大的一处叫做“千步沙”。潮水不来时,我们就在沙上行走。脚踏到沙上,软绵绵的,比 踏在芳草地上更加舒服。走了一阵,回头望望,看见自己的足迹连成一根长长的线,把平净 如镜的沙面划破,似觉很可惜的。沙地上常有各种各样的贝壳,同游的人大家寻找拾集,我 也拾了一个藏在衣袋里,带回去作纪念品。为了拾贝壳,把一片平沙踩得破破烂烂,很对它 不起。然而第二天再来看创,依旧平净如镜,一点伤痕也没有了。我对这些沙滩颇感兴趣, 不亚于四大寺院。
离开普陀山,我在路途中作了两首诗,记录在下面:一别名山五十春,重游佛顶喜新 晴。
东风吹起千岩浪,好似长征奏凯声。
寺寺烧香拜跪勤,庄严宝岛气氤氲。
观音颔首弥陀笑,喜见群生乐太平。
回到家里,摸摸衣袋,发见一个贝壳和一根紫竹,联想起了普陀的不肯去观音院,便写 这篇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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蝌蚪
一
每度放笔,凭在楼窗上小憩的时候,望下去看见庭中的花台的边上,许多花盆的旁边, 并放着一只印着蓝色图案模样的洋磁面盆。我起初看见的时候,以为是洗衣物的人偶然寄存 着的。在灰色而简素的花台的边上,许多形式朴陋的瓦质的花盆的旁边,配置一个机械制造 而施着近代图案的精巧的洋磁面盆,绘画地看来,很不调和,假如眼底展开着的是一张画 纸,我颇想找块橡皮来揩去它。
一天、二天、三天,洋磁面盆尽管放在花台的边上。这表示不是它偶然寄存,而负着一 种使命。晚快凭窗欲眺的时候,看见放学出来的孩子们聚在墙下拍皮球。我欲知道洋磁面盆 的意义,便提出来问他们。才知道这面盆里养着蝌蚪,是春假中他们向田里捉来的。我久不 来庭中细看,全然没有知道我家新近养着这些小动物;又因面盆中那些蓝色的图案,细碎而 繁多,蝌蚪混迹于其间,我从楼窗上望下去,全然看不出来。蝌蚪是我儿时爱玩的东西,又 是学童时代在教科书里最感兴味的东西,说起了可以牵惹种种的回想,我便专诚下楼来看它 们。
洋磁面盆里盛着大半盆清水,瓜子大小的蝌蚪十数个,抖着尾巴,急急忙忙地游来游 去,好象在找寻甚么东西。孩子们看见我来欣赏他们的作品,大家围集拢来,得意地把关于 这作品的种种话告诉我:“这是从大井头的田里捉来的。”
“是清明那一天捉来的。”
“我们用手捧了来的。”
“我们天天换清水的呀。”
“这好象黑色的金鱼。”
“这比金鱼更可爱!”
“他们为甚么不绝地游来游去?”
“他们为甚么还不变青蛙?”
他们的疑问把我提醒,我看见眼前这盆玲珑活泼的小动物,忽然变成一种苦闷的象征。
我见这洋磁面盆仿佛是蝌蚪的沙漠。它们不绝地游来游去,是为了找寻食物。它们的久 不变成青蛙,是为了不得其生活之所。这几天晚上,附近田里蛙鼓的合奏之声,早已传达到 我的床里了。这些蝌蚪倘有耳,一定也会听见它们的同类的歌声。听到了一定悲伤,每晚在 这洋磁面盆里哭泣,亦未可知!它们身上有着泥土水草一般的保护色,它们只合在有滋润的 泥土、丰肥的青苔的水田里生活滋长。在那里有它们的营养物,有它们的安息所,有它们的 游乐处,还有它们的大群的伴侣。现在被这些孩子们捉了来,关在这洋磁面盆里,四周围着 坚硬的洋铁,全身浸着淡薄的白水,所接触的不是同运命的受难者,便是冷酷的珐琅质。任 凭它们镇日急急忙忙地游来游去,终于找不到一种保护它们、慰安它们、生息它们的东西。 这在它们是一片渡不尽的大沙漠。它们将以幼虫之身,默地夭死在这洋磁面盆里,没有成 长变化,而在青草池塘中唱歌跳舞的欢乐的希望了。
这是苦闷的象征,这是象征着某种生活之下的人的灵魂!二
我劝告孩子们:“你们只管把蝌蚪养在洋磁面盆中的清水里,它们不得充分的养料和成 长的地方,永远不能变成青蛙,将来统统饿死在这洋磁面盆里!你们不要当它们金鱼看待! 金鱼原是鱼类,可以一辈子长在水里;蝌蚪是两栖类动物的幼虫,它们盼望长大,长大了要 上陆,不能长居水里。你看它们急急忙忙的游来游去,找寻食物和泥土,无论如何也找不 到,样子多么可怜!”
孩子们被我这话感动了,颦蹙地向洋磁面盆里看。有几人便问我:“那么,怎么好 呢?”
我说:“最好是送它们回家——拿去倒在田里。过几天你们去探访,它们都已变成青 蛙,‘哥哥,哥哥’地叫你们了。”
孩子们都欢喜赞成,就有两人抬着洋磁面盆,立刻要送它们回家。
我说:“天将晚了,我们再留它们一夜明天送回去罢。现在走到花台里拿些它们所欢喜 的泥来,放在面盆里,可以让它们吃吃,玩玩。也可让它们知道,我们不再虐待它们,我们 先当作客人款待它们一下,明天就护送它们回家。”
孩子们立刻去捧泥,纷纷地把泥投进面盆里去。有的人叫着:“轻轻地,轻轻地!看压 伤了它们!”
不久,洋磁面盆底里的蓝色的图案都被泥土遮掩。那些蝌蚪统统钻进泥里,一只都看不 见了。一个孩子寻了好久,锁着眉头说:“不要都压死了?”便伸手到水里拿开一块泥来 看。但见四个蝌蚪密集在面盆底上的泥的凹洞里,四个头凑在一起,尾巴向外放射,好象在 那里共食甚么东西,或者共谈甚么话。忽然一个蝌蚪摇动尾巴,急急忙忙地游了开去。游到 别的一个泥洞里去一转,带了别的一个蝌蚪出来,回到原处。五个人聚在一起,五根尾巴一 齐抖动起来,成为五条放射形的曲线,样子非常美丽。孩子们呀呀地叫将起来。我也暂时忘 记了自己的年龄,附和着他们的声音呀呀地叫了几声。随后就有几人异口同声地要求:“我 们不要送它们回家,我们要养在这里!”我在当时的感情上也有这样的要求;但觉左右为 难,一时没有话回答他们,踌躇地微笑着。一个孩子恍然大悟地叫道:“好!我们在墙角里 掘一个小池塘倒满了水同田里一样,就把它们养在那里。它们大起来变成青蛙,就在墙角里 的地上跳来跳去。”大家拍手说“好!”我也附和着说“好!”大的孩子立刻找到种花用的 小锄头,向墙角的泥地上去垦。不久,垦成了面盆大的一个池塘。大家说:“够大了,够大 了!”“拿水来,拿水来!”就有两个孩子扛开水缸的盖,用浇花壶提了一壶水来,倾在新 开的小池塘里。起初水满满的,后来被泥土吸收,渐渐地浅起来。大家说:“水不够,水不 够。”小的孩子要再去提水,大的孩子说:“不必了,不必了,我们只要把洋磁面盆里的水 连泥和蝌蚪倒进塘里,就正好了。”大家赞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