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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天门口一(6 )
那天傍晚,阿彩将最后一坨鸦片点上火,雪大奶出其不意地闯了进去。正在床上对着烟灯吹烟泡的阿彩没有心思理睬。雪大奶做事也不太绝,等阿彩享受完了,才说往后的事由她来决定。抽过鸦片的阿彩显得容光焕发,从床上爬起来时,还以为雪大奶会拿走烟枪、烟灯和烟盒。雪大奶做了一个手势,站在身旁的丫鬟胆怯地绕到阿彩面前,将最方便到手的烟枪拿起来小心翼翼地递给雪大奶。雪大奶的目光格外慈祥,她将烟枪从头到尾看一遍,又从尾到头看一遍。
雪大奶说:“是银的,还雕着一对交颈鸳鸯。自己买的?”
阿彩一眨不眨地说:“家里给的,他们怕我日后受穷,说是万一过不下去了,将它送进当铺,过半年日子没问题。”
“真到那时候,恐怕你还会用它去换鸦片的。”雪大奶笑一笑,不等阿彩回答又说,“你真想去武汉?”
阿彩抢着说:“昨晚我还做梦,生了个大胖儿子。”
雪大奶不笑了:“你趁早将鸦片戒了!”
雪大奶语气之坚决让阿彩不由自主地哆嗦着。她将床上那些亲过自己的嘴,碰过自己的乳头,甚至还硌过自己屁股的物什,一件件地抓在手里,低眉落眼地交给雪大奶。雪大奶扭头一叫,等在门外的雪大爹撩开门帘伸进一只手,将那些纯银做的烟具一一拿到手里,连花园都不用去,就在阿彩的房门外,三下五除二,挥起烟枪砸烟盒,挥起烟盒砸烟灯,转眼间,那些有花有朵的银器就成了一堆稀巴烂。阿彩哭了起来,这是父亲惟一留给她的东西。阿彩戴着头巾哭泣的样子让雪大奶联想到戏班子里演青衣的女子,她拿出手帕举向眉眼的过程尤其如此。阿彩边哭边诉,戒鸦片她早先试过多次,那滋味比洞房花烛夜被雪茄丢下不管还难受。今日不同了,她心里只想雪茄,只要雪茄在身边,肯定不会再想鸦片了。雪大奶没有完全接受阿彩的说法,雪家的孙辈虽然还没问世,但那是迟早的事,雪家不可能不让孙辈问世,这也是女人出嫁到婆家,做个好媳妇的头等大事。鸦片抽得太多的女人生不出好孩子,夫妻俩在一起时也没能力尽兴地伺候丈夫。雪大奶这又软又硬的话,逼得阿彩郑重地点头答应了。
圣天门口二(1 )
戒鸦片时的阿彩,除了那块头巾,身上没有一处整齐。若不是雪大奶提醒:“还想去武汉吗?”阿彩早就松开牙关倒在地上打滚了。最难熬的第七天晚上,阿彩被内心对鸦片的渴望折磨得实在受不了,雪大奶死劲掐她的大腿也没用,身体一歪,就地结结实实滚了几滚,嚎叫着:谁给她鸦片,哪怕是要她当婢做妾送春卖笑都愿意。心如铁石的雪大奶不理会阿彩的疯狂,她发现,任由阿彩折腾得翻天覆地,那块头巾始终牢牢地戴在头上。
雪大奶站起来走近阿彩:“这头巾有什么用处,丢了它吧!”
阿彩嚎叫着回答:“我没有气力想这事,让我再抽最后一回吧!就一口呀,你们也不答应吗?”
雪大爹勃然大怒:“鸦片到底好在哪里?它是用诗词歌赋做的?还是用黄金白银做的?”
阿彩抹了一把鼻涕:“那些东西都不是活人心尖上的肉。心尖上的肉想抽一口,我也没办法!”
这天晚上,心情茫然的雪大爹一个人在小街上散心。
小街的暗处闪出一个人影,走近了才看清是杭九枫。
“我有一个上联,你想不想对下联?”
雪大爹说:“杭家人只会来比大粪还粗俗的那一套。”
杭九枫不在意:“这上联是,半夏当归生地不如熟地。”
雪大爹掩不住惊讶:“这些都是中药名字呀!”
杭九枫得意起来:“这是我家老太爷想出来的,专门整那些卖鸦片的家伙!谁答不出来,就得绑上石头往鬼鱼潭里跳,所以那些卖鸦片的家伙才不敢往这一方走。”
雪大爹说:“你家的事莫对我说,说了我也听不进去。”
杭九枫说:“那好,我们对对联。”
冷风里的雪大爹越想越觉得这上联太奇了,借故说自己头痛,等头痛好了再来想那下联。雪大爹匆匆回屋,一群跟着杭九枫打野的孩子,故意在街上大声说笑。鸡叫三遍后,阿彩稍稍安静了些。雪大爹趁机睡了一觉,醒来后再想那上联,竟然一整天没有出书房。他的脑子一刻也没闲过,头都想破了,也没想出下联。
窗外的太阳越来越阴冷,那些同杭九枫差不多大小的孩子不时在门前齐声大喊:“半夏当归,生地不如熟地!”眼看天色将黑,雪大爹终于下决心,让伙计找来杭九枫,请他说出下联,早早了却这段心事。
伙计出门不久,杭九枫就来了。雪大爹到底还是小看杭九枫,虽然让进书房,却不肯请他坐在那由景德镇官窑烧出来的青花瓷鼓上,两个人随随便便地站在屋子当中。听得雪大爹直言相问,杭九枫也直言对答:本来就只有上联而没有下联,要不然杀不了那么多卖鸦片的人。雪大爹心里一踏实,嘴里又有些放大话的意思:“天门口的学问深不可测,有些绝对,是对不出下联的。半夏当归生地不如熟地,就是绝对,若不是绝对,我早就对出来了!”
嗟叹之时,想抽鸦片的阿彩又在白雀园那边嚎叫起来。
“阿彩这样子,一定是抽犯了鸦片瘾!”
“是呀!”雪大爹心性已乱,不知不觉中竟承认了,等到想否认时,已经覆水难收。他有些欺负杭九枫是个孩子,索性说将到底:“从这鬼婆娘进门后,家里就没安静过。”
“杭大爹放心,我不会去外面说。”
杭九枫难得有尊敬的表示,让雪大爹有所感动。
“家里乱成这个样子,琴棋书画都成了摆设。”
“只要三天,我就能让阿彩这辈子不再沾鸦片的边!”小小年纪的杭九枫不像吹牛,“我这人遇事爱多个心眼,抽鸦片上瘾,其实与母鸡发情时差不多,关键是要破那迷魂的样子。”
雪大爹担心杭家人设计故意羞辱雪家,一时拿不定主意。
雪大奶倒是果断,问了几句,初步领会杭九枫的意思后,便带上杭九枫从穿过右月门从紫阳阁走到白雀园。还没站稳,阿彩就扑上来,抱着杭九枫的双腿,嘴里放声喊着:“救命!”雪大奶不做声,听任杭九枫飞起一脚,将阿彩结结实实地踹倒在墙根上。
童音未改的杭九枫说:“这时候才后悔有个卵子用!”
阿彩缩着身子说:“我已经戒了十次,从没有反悔过。”
杭九枫说:“别人为了戒鸦片,可以剁手指脚趾。你这样娇滴滴的,像戏台上的公主。”
阿彩用足力气大声说:“你有种,你来剁我的头吧!”
雪大奶打断这些话:“有个戒鸦片的秘方,你愿意吗?”
阿彩睁着迷迷的眼睛:“你这样子说话等于放屁,我想找个猪屁眼钻进去,能行吗?”
雪大奶转身对杭九枫说:“这话你都听见了,可以做个将来的证明。不然,都是雪家人,就是说了实话,外人也会觉得我们是在欺负阿彩。”
圣天门口二(2 )
杭九枫没有多说话,他将雪大奶叫到一边,小声说了一阵。雪大奶瞪大眼睛,将头一扭转告阿彩:“九枫怕自己说不清楚,要我替他说。他的方法并不难做,就是让你洗个冷水澡。以毒攻毒的道理你懂吧!我跟你说,就好比蚊子咬了你一口。广西的天气很热,肯定一年到头都有蚊子。特别是那种专门在白天咬人的麻蚊子,咬得人一下子就痒到了骨头里。这时候要想止住痒,有钱的人不是搽万金油,就是洒花露水。其实这是钱多烧心,最好的办法是对着蚊子咬过的地方自己咬自己一口,马上就会不痒了。我一点破你就晓得,痛了起来哪里还会顾得上痒。冬天里洗冷水澡就是这样。你一天到晚在屋里呆着,既没见到春天猫狗发情,也没见到冬天母鸡赖孵。为了让它们早点解脱,主人总是拿着竹竿将猫狗撵进水塘,一天一夜不让它们出来。母鸡细小更好对付,只要用绳子捆住它的脚和翅膀,放在地上,不停地用冷水浇就行。本来,你这样子,只要弄一身痛就没事了,可你身上全是细皮嫩肉,一鞭子下去,就像抽到豆腐上,雪家人下不了手,九枫他也下不了手,想来想去,只有洗冷水澡才不会伤你——九枫,我说的全是你的意思吧?”
杭九枫点头时,阿彩在地上打了一个滚:“我不怕痛,就怕没有鸦片抽。你快用鞭子抽我!快让我洗冷水澡!”
雪大奶说:“你是在广西长大的,不明白大别山里有多冷。广西也冷,但那冷是从海上来的。我们这里可不一样,所有的冷都是从三伏天睡觉也要垫狗皮褥子的俄国人那里吹过来的。所以我要对你说清楚,眼前正是三九寒天,前几天你在火盆旁洗热水澡还连连叫冷!真要洗冷水澡,到时候,轻则身上会长冻疮,重则冻坏手脚。”
阿彩说:“都什么时候了,我哪会想这些哩!”
杭九枫马上说:“看你如此诚心,我也只好成全你。”
杭九枫嫌花园里的井水太暖和,让人去街边的小溪中打回一桶带冰的冷水,照着阿彩劈头盖脸地倒下去。阿彩忍住了第一桶水,又忍住了第二桶水。杭九枫也不惋惜阿彩身上那件上好绸缎面料的棉袄,又将第三桶冷水打回来。阿彩再也忍不住了,没等那桶水浇到头上,就像大白天碰到鬼一样叫唤起来:“救命啦!你们一刀将我捅死算了,莫用那么多的刀子零宰碎割呀!”杭九枫年纪虽小,狠辣劲却超乎常人。第四桶冷水浇过,一直顶在阿彩头上的那块头巾,终于落在地上成了一把腌白菜。哆哆嗦嗦的阿彩,除了喊冷,再也表达不出第二种意思。杭九枫这才像小公鸡叫鸣那样开腔,让丫鬟扶阿彩回屋,不许烤火,也不许用热水暖身子,只能用最好的绸缎一点点地将阿彩的身子擦热。阿彩在几床棉被下面,慢慢地将自己睡出一丝暖意。阿彩声声断断叫出来的冷意里,有关鸦片的念头,似乎全被浇没了。
阿彩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