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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夫人的脾气本来暴躁已极,此番忍耐了这么久,已是
生平从所未有之事,这时实在无法再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叫道:“都是你这没良心的薄幸汉子,害了我不算,还害了你
的亲生女儿。语嫣,语嫣……她……她可是你的亲骨肉。”转
过身来,伸足便向段誉身上乱踢,骂道:“你这禽兽不如的色
鬼,丧失天良的浪子,连自己亲妹子也不放过,我……我恨
不得将你这禽兽千刀万剐,斩成肉酱。”
她这么又踢又叫,堂上众人无不骇异。刀白凤、秦红棉、
甘宝宝、阮星竹四个女子深知段正淳的性子,立时了然,知
道他和王夫人结下私情,生了个女儿叫做甚么“语嫣”的,哪
知段誉却和她有了私情。秦红棉立时想到自己女儿木婉清,甘
宝宝想到了自己女儿钟灵,都是又感尴尬,又觉羞惭。其余
段延庆、慕容复等稍一思索,也都心下雪亮。
秦红棉叫道:“你这贱婢!那日我和我女儿到姑苏来杀你,
却给你这狐狸精躲过了,尽派些虾兵蟹将来跟我们纠缠。只
恨当日没杀了你,你又来踢人干甚么?”
王夫人全不理睬,只是乱踢段誉。
南海鳄神眼见地下躺着的正是师父,当下伸手在王夫人
肩头一推,喝道:“喂,他是我的师父。你踢我师父,等于是
踢我。你骂我师父是禽兽,岂不是我也成了禽兽?你这泼妇,
我喀喇一声,扭断了你雪白粉嫩的脖子。”
段延庆道:“岳老三,不得对王夫人无礼!这个姓段的小
子是个无耻之徒,花言巧语,骗得你叫他师父,今日正好将
之除去,免得你在江湖上没面目见人。”
南海鳄神道:“他是我师父,那是货真价实之事,又不是
骗我的,怎么可以伤他?”说着便伸手去解段誉的捆缚。段延
庆道:“老三,你听我说,快取鳄嘴剪出来,将这小子的头剪
去了。”南海鳄神连连摇头,说道:“不成!老大,今日岳老
三可不听你的话了,我非救师父不可。”说着用力一扯,登时
将绑缚段誉的牛筋扯断了一根。
段延庆大吃一惊,心想段誉倘若脱缚,他这六脉神剑使
将出来,又有谁能够抵挡得住,别说大事不成,自己且有性
命之忧,情急之下,呼的一杖刺出,直指南海鳄神的后背,内
力到处,钢杖贯胸而出。
南海鳄神只觉后背和前胸一阵剧痛,一根钢杖已从胸口
突了出来。他一时愕然难明,回过头后瞧着段延庆,眼光中
满是疑问之色,不懂何以段老大竟会向自己忽施杀手。段延
庆一来生性凶悍,既是“四大恶人”之首,自然出手毒辣;二
来对段誉的六脉神剑忌惮异常,深恐南海鳄神解脱了他的束
缚,是以虽无杀南海鳄神之心,还是一杖刺中了他的要害。段
延庆见到他的眼色,心头霎时间闪过一阵悔意,一阵歉仄,但
这自咎之情一晃即泯,右手一抖,将钢杖从他身中抽出,喝
道:“老四,将他去葬了。这是不听老大之言的榜样。”
南海鳄神大叫一声,倒在地下,胸背两处伤口中鲜血泉
涌,一双眼珠睁得圆圆地,当真是死不瞑目。云中鹤抓住他
尸身,拖了出去。他与南海鳄神虽然同列“四大恶人”,但两
人素来不睦,南海鳄神曾几次三番阻他好事,只因武功不及,
被迫忍让,这时见南海鳄神为老大所杀,心下大快。
众人均知南海鳄神是段延庆的死党,但一言不合,便即
取了他性命,凶残狠辣,当真是世所罕见,眼看到这般情状,
无不惴惴。
段誉觉到南海鳄神伤口中的热血流在自己脸上、颈中,想
起做了他这么多时的师父,从来没给过他甚么好处,他却数
次来相救自己,今日更为己丧命,心下甚是伤痛。
段延庆冷笑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提起钢杖,便
向段誉胸口戳了下去。
忽听得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天龙寺外,菩提树下,化
子邋遢,观音长发!”
段延庆听到“天龙寺外”四字时,钢杖凝在半空不动,待
听完这四句话,那钢杖竟不住颤动,慢慢缩了回来。他一回
头,与刀白凤的目光相对,只见她眼色中似有千言万语欲待
吐露。段延庆心头大震,颤声道:“观……观世音菩萨……”
刀白凤点了点头,低声道:“你……你可知这孩子是谁?”
段延庆脑子中一阵晕眩,瞧出来一片模糊,似乎是回到
了二十多年前的一个月圆之夜。
那一天他终于从东海赶回大理,来到天龙寺外。
段延庆在湖广道上遇到强仇围攻,虽然尽歼诸敌,自己
却也身受重伤,双腿折断,面目毁损,喉头被敌人横砍一刀,
声音也发不出了。他简直已不像一个人,全身污秽恶臭,伤
口中都是蛆虫,几十只苍蝇围着他嗡嗡乱飞。
但他是大理国的皇太子。当年父皇为奸臣所弑,他在混
乱中逃出大理,终于学成了武功回来。现在大理国的国君段
正明是他堂兄,可是真正的皇帝应当是他而不是段正明。他
知道段正明宽仁爱民,很得人心,所有文武百官,士辛百姓,
个个拥戴当今皇帝,谁也不会再来记得前朝这个皇太子。如
果他贸然在大理现身,势必有性命之忧,谁都会讨好当今皇
帝,立时便会将他杀了。他本来武艺高强,足为万人之敌,可
是这时候身受重伤,连一个寻常的兵士也敌不过。
他挣扎着一路行来,来到天龙寺外,唯一的指望,是要
请枯荣大师主持公道。
枯荣大师是他父亲的亲兄弟,是他亲叔父,是保定帝段
正明的堂叔父。枯荣大师是有道高僧,天龙寺是大理国段氏
皇庙的屏障,历代皇帝避位为僧时的退隐之所。他不敢在大
理城现身,便先去求见枯荣大师。可是天龙寺的知客僧说,枯
荣大师正在坐枯禅,已入定五天,再隔十天半月,也不知是
否出定,就算出定之后,也决计不见外人。他问段延庆有甚
么事,可以留言下来,或者由他去禀明方丈。对待这样一个
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臭叫化,知客僧这么说话,已可算得
十分客气了。
但段延庆怎敢吐露自己的身份?他用手肘撑地,爬到寺
旁的一株菩提树下,等候枯荣大师出定,但心中只想:“这和
尚说枯荣大师就算出定之后,也决计不见外人。我在大理多
逗留一刻,便多一分危险,只要有人认出了我……我是不是
该当立刻逃走?”他全身高烧,各处创伤又是疼痛,又是麻痒,
实是难忍难熬,心想:“我受此折磨苦楚,这日子又怎过得下
去?我不如就此死了,就此自尽了罢。”
他只想站起身来,在菩提树上一头撞死了,但全身乏力,
又饥又渴,躺在地下说甚么也不愿动,没了活下去的勇气,也
没求死的勇气。
当月亮升到中天的时候,他忽然看见一个白衣女子从迷
雾中冉冉走近……
林间草丛,白雾瀰漫,这白衣女子长发披肩,好像足不
沾地般行来。她的脸背着月光,五官朦朦胧胧的瞧不清楚,但
段延庆于她的清丽秀美仍是惊诧无已。他只觉得这女子像观
音菩萨一般的端正美丽。心想,“一定是菩萨下凡,来搭救我
这落难的皇帝。圣天子有百灵呵护。观世音菩萨救苦救难,你
保佑我重登皇位,我一定给你塑像立庙,世世供奉不绝。”
那女人缓缓走近,转过身去。段延庆见到了她的侧面,脸
上白得没半分血色。忽然听得她轻轻的、喃喃的说起话来:
“我这么全心全意的待你,你……却全不把我放在心上。你有
了一个女人,又有一个女人,把我们跪在菩萨面前立下的盟
誓全都抛到了脑后。我原谅了你一次又一次,我可不能再原
谅你了。你对我不起,我也要对你不起。你背着我去找别人,
我也要去找别人。你们汉人男子不将我们摆夷女子当人,欺
负我,待我如猫如狗、如猪如牛,我……我一定要报复,我
们摆夷女子也不将你们汉人男子当人。”
她的话说得很轻,全是自言自语,但语气之中,却是充
满了深深的怒意。
段延庆心中登时凉了下来:“她不是观世音菩萨。原来只
是个摆夷女子,受了汉人的欺负。”摆夷是大理国的一大种族,
族中女子大都颇为美貌,皮肤白嫩,远过汉人,只是男子文
弱,人数又少,常受汉人的欺凌。眼见那女子渐渐走远,段
延庆突然又想:“不对,摆夷女子虽是出名的美貌,终究不会
如这般神仙似的体态,何况她身上白衣有如冰绡,摆夷女子
哪里有这等精雅的服饰,这定然是菩萨化身,我……我可千
万不能错过。”
他此刻身处生死边缘,只有菩萨现身打救,才能解脱他
的困境,走投无路之际,不自禁的便往这条路上想去,眼见
菩萨渐渐走远,他拚命爬动,想要叫唤:“菩萨救我!”可是
咽喉间只能发出几下嘶哑的声音。
那白衣女子听到菩提树下有响声发出,回过身来,只见
尘土中有一团人不像人、兽不像兽的东西在爬动,仔细看时,
发觉是一个遍身血污、肮脏不堪的化子。她走近几步,凝目
瞧去,但见这化子脸上、身上、手上,到处都是伤口,每处
伤口中都在流血,都有蛆虫爬动,都在发出恶臭。
那女子这时心下恼恨已达到极点,既决意报复丈夫的负
心薄幸,又自暴自弃的要极力作贱自己。她见到这化子的形
状如此可怖,初时吃了一惊,转身便要逃开,但随即心想:
“我要找一个天下最丑陋、最污秽、最卑贱的男人来和他相好。
你是王爷,是大将军,我偏偏去和一个臭叫化相好。”
她一言不发,慢慢解去了身上的罗衫,走到段延庆身前,
投身在他怀里,伸出像白山茶花花瓣般的手臂,搂住他的脖
子……
淡淡的微云飘过来,掩住了月亮,似乎是月亮招手叫微
云过来遮住它的眼睛,它不愿见到这样诧异的情景:这样高
贵的一位夫人,竟会将她像白山茶花花瓣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