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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米抱着双膝,看树的影子在地下爬。
今天下午教师突然宣布不上课了,让大家回去自习。妈妈是不知道这个临时变故的,这
个下午就像一块从天而降的蛋糕,黄米可以独自慢慢咀嚼了。
对面是一家椭圆形的体育馆,上面挂着一个牌子,写着距某届运动会还有五00天。
哇!五0O天!这是一个多么大的数字!要是现在距离考中学还有五0O天,黄米就是小
学五年级的学生,那该多轻松!而现在黄米她们班的黑板上用红粉笔写的字是“20”!
明天,那个数字会像被削掉皮的苹果,缩去不大不小的一圈,变成“19”。苹果一天天
地小下去,那个又酸又硬的核就暴露出来了。
黄米讨厌这种从发射火箭那儿学来的数倒秒的办法,它使人也有一种要升上天的恐怖
感。假如能平安飞向宇宙也好,要是像“挑战者”号似地凌空爆炸,考砸了可怎么办?!
唔,不想它了!反正离考试只有这么短时间了,补什么也来不及了,还是安安稳稳地坐
在路边看风景吧!
风景突然变得很陌生。黄米都不知道今年夏天是怎么来到的。妈妈把裙子递给她的时
候,她才知道春天已经过去。天天上学经过这条路,树叶好像一眨眼就从杏子大长到巴掌大
了。当然是大人的巴掌,妈妈的巴掌。妈妈的巴掌很厉害,打人的时候专打穴位,又痛又
麻。妈妈是医生,医生的孩子挨打的时候更悲惨。
黄米不想回家,妈妈今天正好在家。她会逼黄木不停地复习功课,好像黄米是只上满了
弦的机器小熊。只要黄米稍一走神,妈妈就像千眼佛似地,背对着黄米也能发现,开始说:
“你要不用功,就考不上重点初中;考不上重点初中,就考不上重点高中;而考不上重点就
上不了大学……”
这是套在黄米头上的紧箍咒,妈妈每天都要念叨。看着喋喋不休的妈妈,黄米觉得考试
真是个坏东西,是它把可爱的妈妈变成了童话中的妖婆。
妈妈会突然闭嘴,好像被一个隐形侠客捂住了嘴巴:“不说了不说了。说一千道一万还
得你自己努力才行。不耽误你时问,快快复习!”说完威胁似地向黄米摇摇手掌。
要说妈妈是个纯粹的魔鬼,那当然也很冤枉。为了给黄米败火,妈妈买来温室培育的西
瓜,把鲜红的瓜瓤用勺舀给黄米,自己只吃粉白的瓜皮。黄米说:“我自己的瓜皮自己
吃!”妈妈说:“瓜皮营养比瓜瓤大,还是一味药呢。”黄米接着说:“营养大才应该给我
吃呢,保护儿童嘛!”妈妈就突然变了脸:“叫你吃你就吃,怎么这么罗嗦,只要你能考上
个好学校,妈妈吃糠都比蜜甜!”
黄米好沮丧,人家好心好意,妈妈却好赖不知!
看黄米不高兴了,妈妈又缓和下来:“你知道,我小的时候,你姥姥就常说。家里祖祖
辈辈没出过一个大学生,要让我争口气。用现在时髦话说,就是实现零的突破。我学习还真
不错,没想到赶上了文化大革命……”
黄米不再怨妈妈了,她觉得应该怨姥姥。自己像蜗牛似地背着担子,原来祖祖辈辈的人
都把自己的希望塞在里面了。可她并不认识他们!
妈妈陷入了沉思。文化大革命,是他们那一代人的秘密。只要一提起它,妈妈就像含上
一口很大的冰激凌球,不再说话。
黄米真希望妈妈继续谈下去、谈谈那场令人扑朔迷离的革命。黄米正在背“木兰辞”,
“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她知道这是一个形容古怪事物的词。“妈妈,您后来不是也
当了医生,也算知识分子了吗?”黄米安慰妈妈。
“我是自学的,到底不一样。米米,你一定要争口气,以后考上一个正儿八经的大学!
而要考上好大学,你必须得先考上……”
黄米这个悔呀!她本来想劝妈妈开心,没想到又被妈妈诱进了埋伏圈。妈妈就像高明的
相声演员,不论你随口说出哪个词,她都能在五分钟不到的时间内,把它同考试搅到一起。
黄米觉得自己的脊梁被几代人的期望压得好疼,她孤零零地坐在盛夏六月的马路边,脑
子里一片空白。她用手捂住眼睛,眼前是温热而朦胧的红色光幕,她愿这样一直坐下去……
突然,眼前暗了下来,仿佛一扇巨大的魔翅遮住了太阳。
黄米睁开眼,看到一位老奶奶站在面前,正在用研究一株草属于什么科什类属的那种目
光在端详她。
“你怎么不上学啊?”老奶奶问。
多么讨厌的老奶奶啊,为什么所有的成年人一见到孩子,就要同他们讨论学习?难道不
可以谈谈玩具谈谈柳树,哪怕是问一句俗透了的“你吃了没有”也好呀!难道孩子们除了上
学就没有什么别的任何事了吗?
“今天下午,我就是想上学也没有地方可上。”黄米气哼哼地说。虽说她马上想起对老
年人该讲礼貌,话已经像小鞭炮一样炸响在空气中了。
幸好老奶奶没生气:“那你也该回家去。外面天气这么热,你容易中暑的。”
“谢谢您。”黄米不好意思了。为了掩饰自己的羞怯,她伸出自己细小的胳膊说:“我
这么瘦,怕冷不怕热。”
老奶奶眯着眼睛说:“你真是太像你妈妈了!”
你说倒霉不倒霉!你在马路旁遇见一个面容慈祥的老奶奶,本想跟她无拘无束地聊几句
天,可她偏巧认识你妈妈!
“你别怕。我不会把你在外面玩这件事告诉你妈妈的。”老奶奶一下看穿了黄米的心
思。
黄米从马路牙子上跳起来:“那太好了!你嫌这热,前面街心花园有个清凉的石板凳,
咱们到那去吧。”黄米觉得老奶奶挺可爱的,愿意同她说说除考试以外的任何事情。
“假如你说得慢一点,我就要提这个建议了,到底是小孩子嘴快。不过咱们是英雄所见
略同。”
黄米很得意。能被一个大人称为英雄,虽说是跟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奶奶并列这一称号,
也挺荣耀。
一老一少两位女英雄坐在清凉的石板凳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
“你们快考试了吧?”
黄米无声无息。老奶奶一侧头,见小姑娘的嘴巴嘟起来,仿佛被无形的黄蜂叮了一个
包。
“我们不要提考试好不好?烦死了!”黄米说。
“好吧,我们不说考试。很多年前,我也老因考试而忙,很累人。”老奶奶说。
两人安安静静地坐着。阳光通过树叶间隙,间隙像剪刀,把阳光剪成一朵朵金色的小
花,洒在她们身上。
“其实别的考试我都不怕,只怕作文。”
说是不谈考试了,但考试已经像一种毒汁浸透黄米全身,就像醉鬼哈出气都是酒味,黄
米自己先说起考试来了。
老奶奶微笑了,她的牙齿整齐白亮,像扣子一样闪光。“作文有什么可怕的?怎么想
的,怎么说的,就怎么写呗!”
“作文可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要中心突出、主题鲜明、结构完整、语言流畅……对
了,还不能有错别字。我妈给我找过一本作文评分标准,分了好多类好多等,复杂得像一本
万年历!我想你肯定不懂作文,作文是比恐龙比外星人比文化大革命还要令人恐怖的东
西!”黄米很权威地对老奶奶说。
“你懂得文化大革命吗?”老奶奶叹口气问。
“不懂。”黄米老老实实地承认。
“不懂就把它忘掉吧。我们还是来说作文。我想你妈妈应该能帮助你,她的作文挺好
的。”老奶奶若有所思地说。
“她是帮助我了。可是,我告诉了你,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黄米很郑重地看着老奶
奶的眼睛。
“我活了这么大岁数,从来没有告过密。你放心说吧。”老奶奶也直视着黄米的眼睛
说。神情严肃得好像她面对的不是一位小姑娘,而是年龄和她相仿的一位老爷爷。
“好,我告诉你!我妈一看我作文最多才得良,就说‘你怎么这么笨呢!我小时候可棒
着呢!’”
“你妈妈她多少有点吹牛。”老奶奶又露出她那扣子似的白牙齿。
“我与您英雄所见略同。”黄米很严肃地说,“我妈摩拳擦掌,决定代替我写一篇作
文。草稿整整写了一个下午,晚上让我一笔一笔地照抄,连个标点符号都不许改,说她都寓
有深意,好像她是个大文豪似的………”
“后来呢?”老奶奶迫不及待地追问,像个小孩子似地,黄米觉得很开心。
“您猜。”黄米回想起那结果,忍不住提前笑了起来,金色的阳光注满她颊上的酒窝。
“叫老师发现了?”老奶奶忧心忡仲地问。
“没有。老师根本没发现。”
老奶奶轻轻吁了一口气:“再后来呢?”
“再后来我就把作文本拿回来,很神气地往桌上一扔,说妈妈你自己看吧!我妈慌得手
都没擦干,她当时正在洗衣服,甩甩泡沫就打开了本……”
“她得了一个大大的优。”老奶奶很肯定地说。
“她得了一个小小的中。”黄米幸灾乐祸地说。虽然这算不得一件喜事,但黄米记得自
己当时象得到了一件出人意料的玩具一样快活。
老奶奶摇摇她绸缎一样美丽的白发:“按说不至于这样的。也许教师发现了,没有确凿
证据,又是初犯,不愿揭穿。也许是因为没有童趣童心,这是一去不复返的东西……”
黄米像小雀似地继续说:“我妈从那以后就改变了计策,抱回一大摞作文选,让我一篇
篇背下来,还教我灵活运用。比如这篇范文写一个小孩子干了一件好事,掐头去尾穿靴戴帽
之后,这篇文就可以应付一件小事、一件好事、一件难忘的事,我的同学、我的朋友、我所
敬佩的人……一大串题目了………”
“你开始背了吗?”老奶奶急切地问。
“开始了。真没有意思呀!明明不是自己写的,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