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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在这个记录上,我以后就叫她慈珊。
我开始与那位老婆婆谈话,我们叫她老婆婆,其实她并不老,我借着她拿来放在板桌上的烛光,看到她红黑色皮肤,有光的眼睛,微皱的前额,除了她疏薄的头发可以使我估计到她是上了五十岁的人外,她还是四十五岁以下的人。
她告诉我她是苏州河上游一个乡村里的人,本来是业渔的,但也兼营为人运点东西,好几次被日人征用,为他们服务。丈夫在二月前被日人拉去到浦东去做苦工,现在她们母女靠着这只船生活,幸亏她丈夫有一个弟弟也有一只船,可以照应她们一点。
我听她言下对日人蛮横颇恨,于是我告诉她我们去探朋友的急病,路上碰见日本醉兵要对那位小姐无礼,我就同他争吵起来,但是那个日兵拿出手枪,我们扭在一起,谁知手枪被我一夺,不知怎么,竟打中他的胸部……
“报应,报应!”老婆婆感动地说,但随着有点惊慌,她四面看看,忽然她吹灭了蜡烛,叫我们坐到她的铺上去,她说:
“让我们把船停开一点。”
于是她到船尾慈珊地方去,说了几句话,两个人就开始将船拨动。这是一件很困难的工作,因为所有的出路都已被其他的船只窒息。她们并不用桨,母亲用手攀推别人的船舷,女儿则用篱支撑着,我们的船就在别人的船缝里进去,挤着挤着,终于停止下来。我听见老婆婆说:
“就这样吧。”
这些船只远望起来似乎毫无秩序,挤得很紧,但实际上它们每只船头或船尾都还有点隙地,可以使人们接触到水,他们洗脸洗衣洗米洗菜,以及大小便等都在这小小的一点小隙中完成,虽然河底的水在流,但船与船之中浮在水面的许多污秽的东西都积住着,每次用时只将这些污秽打开,而结果这些污秽越来越厚。
我们坐在老婆婆的舱铺上,可以看到船头边小块的水窟,与隔着许多船的对岸,也可以看到一角青天。这时候慈珊拿茶给我们,她同梅瀛子有初次的交谈。天色已经透明,老婆婆吹灭了这盏在船壁的油灯,它就是指点我们迷途的灯,我望着这灯头的残火一直等它熄灭,我有许多感触。而天光使我看到慈珊的脸,是一个丰满结实少女的面庞,红黑的脸上少少有点冻块,前额的刘海下垂,显得额角稍蹙,头发黑而厚,一条辫子很粗,眉目都很清秀,鼻子也很挺直,唯有鼻孔稍露,似嫌美中不足,嘴唇很薄,与梅瀛子谈话有腼腆的羞涩。我不知这与我过去写在信中的慈珊有什么不同,但我发现梅瀛子对她过分的亲切,这的确是这个名字引起她以往的想象。一个人的名字,或者一种态度,一个行动以及一点细微的表情,往往可以给另外一个人特殊的感觉。这感觉联系着那个人的联想,过去想象的回忆,生活经验中的记忆,以及电影戏剧或书本上人物的关联,而造成一种特殊的因缘,使他们一见如故,使他们终身成友,使他们有各种奇怪的结合。梅瀛子与慈珊的情形一瞬间就是这样肯定。以梅瀛子的装饰美貌谈吐聪敏,与任何人交友都具有特殊的魔力,自然它是更容易使慈珊这样朴素而天真的孩子倾倒了。
但这些竟都是命运之神的手法,是这样严密,是这样巧妙,在我们追念之中,竟觉得在一定的组合里,多少细小的因素,都不能有笔缺少,否则其结果就将完全两样了。
五十二
在种种惊险波折困难之中,我心神一直未定,我没有回忆,也没有企念;没有思想,也没有计算;但这时候,当梅瀛子与慈珊对谈的时候,我忆及几点钟以前我们怎么样在白苹地方争论,从白苹地方出发,怎么样在汽车里直驶……手枪——白苹——车 门——白影与黑影——枪声——叫声……一瞬间在我的脑中跳 跃飞逝,我手在口袋里摸着枪发抖。我开始想到白苹,她死了! 她死了? 这真是一个疑问,我无法相信,但又不得不相信。她是否可以还活在银色的房内? 她是否可以没有出来? 一件事情做定了竟是定了,没有法子挽回,没有法子将时间倒退,让我们从新做过……但白苹可能不死,也许受伤,也许现在在敌人的手中惨叫。于是我看到史蒂芬,他的深紫的嘴唇,无神的眼光,僵直嶙瘦的身躯……我不觉手足发抖,面颊灼热,我要痛哭痛号,但我又抑住自己。我心中有说不出的火焰叫我震颤,我终于叫出:
“白苹! 白苹!”一瞬间我热泪迸涌,用手掩着脸,禁不住哀恸。
许久,梅瀛子忽然握着我的手臂,她摇动着说:
“坚强一点!”
但是这声音竟也是在呜咽之中,我似乎已经稍稍哭出胸中的蕴积,抬起头来,我看见梅瀛子的眼泪还挂在颊上。慈珊与她母亲在我们的两边望着我们,似乎想劝慰又不敢劝慰。我开始振作自己,用手帕揩我的眼睛。但不知怎么,梅瀛子竟靠在船舷上,闭着眼睛,擎着眉,有眼泪潜然从她茸长睫毛中流下,她没有一丝表情,也没有一丝声音。我无法劝慰,只说:
“梅瀛子,天已经大亮,我们该设想我们的出路了。”
梅瀛子不响,不知怎么,我忽然看到慈珊也在天真地啜泣 ,她母亲也用手帕在揩泪,人的心灵有时候竟可以有这样自然的呼应,可是有时候也竟可以麻木不仁。梅瀛子用手帕拭泪,但还是不动,仍旧闭着眼,她说:
“让我静一会儿。”
我于是问慈珊的母亲,她们的船是否要装东西或者要开到别处去。她告诉我她们昨天已经将货物下卸,本定今天随便找点生意开回去,现在可以完全听凭我们,我就请她暂时租给我们,一天要多少钱,我们都可以比常例还多一点给她们。这时候我发现桌上的钱还没有收去,我说:
“这钱为什么还不收起?”
说着我递给她,交在她手里。那位老婆婆收着说:
“就算你租我们的船,也用不着这许多钱。 “
“你收着,你收着。”我说:“回头先为我们买点东西来吃吃。”
“慈珊 ,”老婆婆说:“你先去烧稀饭,我去买点东西来。”
但梅瀛子这时候忽然振作起来,她说:
“慢一慢。”于是又对慈珊说:“你先为我们烧点稀饭也好,可是暂时不要买什么。”
慈珊点点头,但又望望她母亲。
梅瀛子站了起来,拉着慈珊的母亲坐在一起,她说:
“老婆婆,你待我们这样好,我们不会忘你的恩;但是如果你是存心救我们的,你必须什么都听我的话。”
“自然,自然。”慈珊的母亲说。
“真的?”
“我又不是东洋人,你又是那么好,那么……”
“谢谢你。”梅瀛子说:“哪么你上岸去第一万要告诉人你有客人在这里;第二无论谁向你说话,无论同你说什么你只装不知 ;第三你去买菜蔬,还是同平常一样,不许多买什么特别的菜 ,这不是客气,你要知道,因为,你一多买,也许就有人要查问你;第四,你上去多走走,不要东问西问,最好自己去闯,是否有什么路没有封锁,最后,你去为我们买二套你们平常穿着的布棉袄,蓝布裤,一套男的他穿,一套女的我穿,你先看看我们的身材,还要两双布鞋。”说着她又打开皮包拿钱给她:“这是买衣裳的钱。”
慈珊的母亲接了钱,很豪爽的说:
“你放心,我什么都照你办,我已经懂得,你放心。”
于是慈珊的母亲提一只篮从船尾上去,我们目送她踏着邻船的船舷远去。梅瀛子开始又颓然了,她不响,一声不响,默默地 坐着。这时四周早已有零乱的声音,船也不时有一点晃摇。我鸩溺在杂乱的感觉、回忆、计划、设想之中,千万种的情感绞在一起,悲哀、忧虑、隐恨、愤怒 ,一直到慈珊拿稀饭放在极桌上,叫我们去吃去,梅瀛子方才又振作起来,慈珊似乎不肯同我们一起吃,但梅瀛子强拉着她。
大碗的稀饭,小碗的萝卜干。我很奇怪梅瀛子,她似乎很习惯的吃了满满的一碗。我并不饿,但好像稀饭的热度,给我温暖与勇气,我吃了一碗半,慈珊也吃了一碗半。
饭后,我与梅瀛子开始有点精神,梅瀛子问慈珊要热水与剪刀 , 叫我为她剪去头发。
慈珊捧出一只百支装的大英牌烟盒,因为已经很旧,所以周围束着一根红绒绳,我发现这绒绳同她发辫上所用的绒绳同一个颜色,里面是她的缝纫与洗梳用具。她打开后为我们拿出一面镜子与一把剪刀,镜子的架子是铁皮制成的,后面嵌着彩色的梅兰芳天女散花的剧照。梅瀛子接在手里看看,然后放在桌上,把剪刀交给我,于是在镜子里指挥我从哪里下刀。
我与梅瀛子交友以来,工作上友谊上我们都不算太疏远,但是像今天那样的情境则是第一次。我贴在她的身后,从镜里望见 她美丽的面庞,慈珊的镜子不够平,在动摇中,时时有古怪的表情出来,我们意会地都笑了。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从我心里浮起,似乎我与梅瀛子间的距离,在一瞬间缩短了许多。后来回想起来,觉得这原因还是在过去我们,即使是两个人的场合中,无论是工作或是游乐,我们的心情从未有这样的一致,从未有这样清澈无埃的吻合。在过去,我们的思虑没有这样单纯,我们的目的也从未完全相同,我们对世界的反应,对人的关联,也并不完全在同一个立场;而当时,似乎我们在暂时之间已经与世界完全脱节,我们所经历的危难,所感受的苦痛惊惧与悲哀又完全相同,而现在所要求的怎么样得到安全的脱险又是一致,是这些使我们有一种我们的生命系在一起的感觉,这在我与梅瀛子之间就那么一次,唯一的一次,而以后也是不会有过的事。
我依照梅瀛子的指示,将她后面烫卷的头发剪去。她开始洗脸洗头,最后她梳理她的头发,望望慈珊的流海,她又用剪刀理自己的前额,于是我看到她垂下整齐的刘海,同她美丽的眉毛有同一韵律。——梅瀛子始终是美丽的,我想。
后来不知怎么,她在慈珊的梳妆盒子里发现了一对镀金已褪的银耳环,她向慈珊借用,慈珊送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