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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上海以后,他们开始商议结婚的事。中正曾经表示反对,他说自己一定可以养活妈妈,不愿意妈妈为了依靠别人而结婚。
静姝则赞同妈妈结婚,她以为戴西是为了生活的趣味。
于是他们结了婚。结婚的前夜,戴西在汪家的房间里准备得晚了,就预先留宿在她的新房里,当天夜里,戴西坚持要开着房门睡,表示自己并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
结婚以后,戴西与汪先生一起常常去旅行。
〃文化大革命〃后期,社会对又老又病的资本家不再注意,他们从前的老同学老朋友开始聚会,他们总是约好一起去公园的茶室,或者去一个人家里,戴西总和汪先生一起结伴而去。
以后,戴西回忆起第二任丈夫,说他是一个好人,只是不像第一任丈夫那样,有那么多共同的话题可以说,没有那么多的fun。这么多年过去,她还是用当年常用的那个老词。
四年以后,发现汪先生患了癌症,戴西开始奔波于医院,直到两年以后,汪先生去世。
戴西再次独立生活,直到去世。
六十八岁 私人授课的英文老师戴西
They suddenly woke up something in my heart; just like those worn out buildings of the colonial age; which stand along the streets in Shanghai。 These buildings would wake up the history of a city。
在十年中随处可见的大字报,让街道充满不安,人心浮动的大字报和大标语,不管是当时打倒刘少奇的,还是后来打倒〃四人帮〃的,这时都已经在江南潮湿多雨雾的湿润空气里褪色,变旧,像破棉絮一样一丝一缕地挂在墙上。用油漆画在墙上和广告板上的毛泽东肖像,那红光四溢,下巴带有一粒痣的脸,这时也已经渐渐露出了从前覆盖了的墙面的底色,那是一〃些灰色的水泥墙面,是上海城市惯常的颜色。
这一年,国家当真动用了印〃毛选〃的纸,印大学入学考试的试卷,全国的大学在停止了十年考试以后,又要按照入学考试的成绩,决定谁可以上大学了。
整个中国立刻被席卷在一股像陈景润那样忘情学习的潮流里。而上海的鲜明特点,就是青年对英文马上表现出来了热情,不少单位也马上觉悟到英文的重要,在单位里开设英文补习班。这时的英文,不再是从前上海学生开玩笑说的〃English,阴沟里去〃,而成为热门学科。而且从此再也没有低潮,直到现在。
弄堂口的墙上,小街拐角的树杆上,还有电线杆上,六十年代常常贴着揭露别人隐私的小字报的地方,九十年代初贴老军医包治花柳病广告的地方,在1977年时常常能看到私人老师补习英文的广告纸,那时没有人真正懂得怎么写,只是老老实实地用娟秀的小楷写着地址和老师的名字,那时也没有老师敢把自己的英文名字写在上面,常常只是写一个姓而已。当时甚至没有一本英文教材可以用,有的老师用的是自己在老式的手动打字机上打下的文章,常常是《Match Girl》,那时上海的文具店里没有改正液卖。老师打错了,就把纸再卷过来,用调键一个一个复打过去,就把错的那个单词覆盖掉。
有的老师则是用〃文化大革命〃以前的老课本。常常是许国漳英语,还有老师偷偷使用夹带来中国的《英语900句》。很快的,最时髦的青年嘴里腼腆而欢快地出现了简单的英文句子,像〃How do you do〃。
戴西在这一年被请到上海硅酸盐研究所,为所里的专业人员上英文课。这是她第一次被一个公家单位恭敬地邀请去做老师,她第一次受到了在她的出身、她的背景以外的尊敬,对一个好的英文老师的尊敬。这也是她第一次从心里喜欢她的学生们,日后她回忆起来时,总是说,他们是最好的学生,那么聪明,那么勤奋,那么恭敬,对英文和用英文的世界充满了内心的渴望。
从这一年,戴西像许多她这个年龄的上海英文老师那样,开始了学校外教授英文课的生涯,她除了去研究所以外,还在家里收了一些学生,开始他们大都为了考大学,后来,他们为了出国留学。在家里靠窗的小圆桌上教英文的生活,戴西一直延续到她生命的最后一个夏天,从未停止过。她教过几十个学生,有医生,学生,职员,无业青年,包括邻居家的孩子,甚至还有从前郭家司机的后代,陆陆续续地,他们都出国去了。当戴西八十九岁的时候,她还计划过,想要找到一个传说中已经九十岁还在教英文的老先生,也是燕京毕业的,向他讨教。
在这张最初进入中国大陆市场,因为胶片和药水的不匹配而色彩失真的彩色照片上,记录了英文复兴时代的戴西,她脸上终于出现了真正的笑容。这笑容,让我依稀想到在锦霓沙龙时代,她的笑容。只是那时,她的脸上没有眼镜,她的头发没有白,她的眼睛里没有一丝狡黠的神色。四十多年过去以后,才又看到了她由衷的微笑。在戴西家里,到现在还留着一只有两个大黑喇叭的老式笨重的三洋录音机,它让我想到了老师家冬天用来暖手的玻璃茶杯,老师家陌生的烹饪气味,还有老师老式的英国口音和句型,中规中矩的〃Yes〃,而不是后来我们习惯的美式的一声大大咧咧的〃Yea〃。
那个时代的年老的英文老师的脸上,有种表情很奇怪,不同于语文老师的举子气,也不同于数学老师的严肃,不同于政治老师的报纸头版气,也不同于音乐老师的浪漫。戴西的笑脸,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在里面,你看到了谦恭收敛的同时,也看见古典欧洲般的精美,那是只有那个时代的老年英文老师才有的神情。
那时候,一个年老的英文老师真正受到许多青年的尊敬,英文老师向我们展开的是另一个世界。他们从来不是只教课本上的英文句子和单词。我想那时的戴西,一定也是这样的一个老师。
这样的老师,通常他们会在12月的课上,用刚刚进口的三洋大喇叭录音机,给学生听自己录的圣诞颂歌,然后做一个关于圣诞的口语对话。他们会在11月的课上谈到火鸡。也许还会带着好学的学生一起AA 制去淮海路上仅存的西餐社吃一一次饭,告诉学生吃西餐时,不能像吃中餐那样分享,而要自己吃自己盘子里的一份。他们就这样渐渐地,不由自主地把一个用英文的世界,尽量完整地交到了学生的心里。因此,在以后,她最好的学生会在她生日的那天,带着一个小蛋糕和一小盒蜡烛来上课,他们在一起吃她的生日蛋糕,帮她一起吹灭蜡烛。她会告诉他们,怎样可以做一只最好吃的,带着俄罗斯点心风味的蛋糕。我不知道是不是北京的英文老师也这样教学生,回想起来,在我的1978年,我在英文老师的课上,第一次看到了美国的踢踏舞到底是怎么跳的,我的英文老师,当时是七十多岁的燕京毕业生,算起来,他还是戴西的校友。
那个时代突然迷上英文的青年,除了很少的人有明确的功利目的,大多数人同时是被自己的好奇心和自己遇到的英文老师迷住了,他们突然唤醒了我们心里的什么东西,就像上海街上的那些风尘仆仆的殖民时期的老房子,会唤醒一个城市的历史一样。有一次。我的英文老师从他的字典里找出一张过去的圣诞卡来,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世界上的圣诞卡,告诉我〃merry〃这个词的解释,和圣诞节的意思,当然,他说是为了教《卖火柴的小女孩》,这是要让我们知道西方社会穷孩子的生活。当他说到圣诞歌和圣诞树上的大星星时,他的眼睛里发出了明亮的光,照亮了他的整张线条谦卑的脸。
等学完了英语语法部分以后,老师会找更复杂一些的课文来上课。会在课文里学到一些英语的俗语。我记得老师在一个下午教了《New capt English》里的一课,在1980年,这是中国青年可以买到的第一套从外国进口的英文教科书,在戴西家我也曾看到,她用牛皮纸包了书,里面的书页已经完全黄了。一个已经忘了季节的下午,老师在课文里教到一句话〃就是乌云,也有它的金边〃,老师说,这是非常美丽的天象,也是一个人美丽的生活,虽然这个人的生活像乌云一样,可他还是能拥有一条太阳照耀的金边。那一天,老师握着书的样子,让我觉得他是导师,而不仅仅是英文老师。
戴西说,总有许多人来找她,只要学口语,有人是出国在即,有人是找到了急着要和外国人打交道的工作,还有人是觉得用多少就学多少。戴西从来不收这样的学生,她会马上拒绝说:〃我不会教口语,我不知道只学口语应该怎么教,学英文是接受一种教育,不光是学会用一只工具。〃
还有一个圣约翰大学的英文老师,到英文课结束以后,学生问到他的学校生活,圣约翰的学生,在学英文的上海青年心目中,是中国人说比英国人还要文雅的英文的神秘典范。老先生马上换了英文说:〃要是你还当是在跟我学英文的话,我就用英文告诉你。我们学英文,总是要找一些话题来说,你的问题可以作为我们的话题。要是你这算是问我问题,我是不回答的。〃
在〃文化大革命〃中,曾有一句著名的话,用来形容老的英文教师这样的人:〃屋檐下的洋葱:根焦叶烂心不死。〃在我们充当请教徒的小时候,看到他们怎么看也不合适地穿着人民装,说着怎么听也拗口的革命语言,小心翼翼生活,像紧关着大门的教堂一样。而一旦可以说英文了,英文教学就像一双最有力的手,帮他们剥去了罩在外面的烂叶子。
他们在一代七十年代末学习英文的上海青年心里,有着不能代替的连接者的影响。我想,除了我们这一代经历过的人,还没人真正意识到这一点,包括那些突然在青年面前大放光芒的英文老师本人。应该说,是他们,将已经消失了的对西方世界的联系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