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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她没有那么多时间去找。因为这一次她也不光是为了怀旧回来,这一年,中正将要完成他的博士课程,戴西希望能帮中正在澳大利亚找到工作。但是她没有如愿。这一次她取得了澳大利亚护照,但从未对人说起。从这一年以后,她是以一个侨民的身份生活在上海。
中正最后留在了美国。
戴西显然最低限度,不想让中正再回到中国。
然而,她自己回到了中国。
这总是每个知道她经历的人最疑惑的问题,为什么戴西还要回到中国呢?
戴西第一次从美国回到中国以后,曾有一个中学请她去与学英文的学生座谈,当时,也有学生问到她,她说:〃因为我是中国人,这里是我的家。〃
戴西从澳大利亚回国后,又有人间她,回到了自己出生的地方了,为什么还要回来,她说:〃我的整个生活在上海,我不能离开我的生活,所有我熟悉的,我的医生,我的理发师傅,我的床。〃
戴西最后一次从美国回来,因为医生认为她有中风预兆,所以她决定不再去美国,也不再去澳大利亚。我问她,她说:〃我没有钱在澳大利亚生活下去,也已经没有足够的时间重新建立自己的生活。〃
她简短地说完以后,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1996 八十八岁 戴西与松林
Songlin said that it depended upon the individual person; not upon the class that the person belonged to。 A former maid always used to bad…mouth him in front of the mistress; even accusing him of breaking dishes so that he would be reprimanded。 In the end; it was that maid who stole U。S。 dollars from mistress。
在家庭发生变故以前,戴西家一直有好几个佣人。从江南乡下出来的松林,就是在吴家做茶房的。他在吴家的工作,是跑腿,陪静姝上芭蕾舞课,陪中正玩。解放以后,年轻的松林离开吴家,去厂里当工人。他有时在休息天,还去吴家看看。
后来,松林回了自己老家,与吴家断了往来。
1976年以后,松林又回到了上海原来的工厂里工作,他就又去吴家花园找原来的东家,然后发现戴西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了。
花了好几个星期天,他从亭子间找到戴西现在住的地方,问到里委会去,请人查户口登记,他只说自己是远房亲戚,从乡下来。
最后松林找到戴西的时候,主仆二人在昏暗的门道里高兴得大叫起来。
松林从此常常又在休息天去戴西家里,帮她收拾家,换季的时候帮她去拿席子,放被子,装电风扇,做些重活。这时他已是一个退休工人了,不再会毛手毛脚,打烂戴西家的细瓷碗了。
等戴西更老了一些的时候,到银行去取钱,都等到松林来了一起去,松林总是先出门叫好出租车,看到有可疑的人,就将自己挡在那人与戴西之间。〃就像以前的保镖一样。〃后来松林说。
开始时,戴西没有发现什么,后来,她觉得奇怪了。松林从前称呼自己〃少奶〃,现在他不再这样称呼,可他一直没想出合适的称呼,他并不敢叫戴西郭老师,因为他觉得自己没当过学生,不能叫老师。于是,他就几事走到戴西面前才问,免了称呼。这时,松林再也没要戴西的工资。〃我就是去帮帮她的,她老了,孩子都不在,她从前和我没什么矛盾,大家一直好来好去。〃松林说。
这时,原来戴西家的厨子,一直跟着戴西家,直到〃文化大革命〃吴家被扫地出门才离开,也随着政治形势松动,找到了戴西,当年,中正回家来弹琴,让和警察在楼上的妈妈知道自己回来了,就是他从厨房里急跑出来,怕中正做错了事,要把他从琴凳上拉下来。厨子烧得一手福州菜,是戴西最喜欢的。于是他每个星期来戴西家一次,为她烧一天的菜。直到有一天,已经老了的独身的厨子在街上被车撞断了股骨,瘫痪在床上。
戴西带着自己烤的蛋糕,找到厨子的家,她对厨子说,从前他在吴家的时候,吴家就说过要为他养老,就像从前那些长年在郭家干活的仆人。现在,她要照顾他的余生了,她会为他付医院的钱,会找一个护工来照顾他。她给了厨子一张存折,那是给他的钱。可是厨子不久就在床上自杀了。
直到戴西临去世的时候,还说到她家的厨子,像谈到一个家里人。
到郭家老司机的后代想要学英文到英国留学时,他回来找了戴西,成为戴西的学生。到了春节,他们家一大家人,请戴西去一起吃团圆饭。老老小小坐了一大桌,大碗大碗的白斩鸡和松鼠黄鱼,他们在一起吃了饭,照了相,戴西和这家的老人们一起坐在上座。
而松林就这样一直照顾戴西,有时戴西的外国朋友请吃饭,也把松林一起请去。直到她最后的日子里,他住进戴西放箱笼的小房间里,照顾她,直到戴西去世。因为松林来了,一直在上海守着戴西的静姝才放心回北京去。
就是这一天,戴西想吃外面卖的小馄饨,可松林不肯去买,他要自己剁干净的肉馅,给戴西做小馄饨。戴西犟不过他,说:〃松林,我已经不是从前的少奶了啊!〃但松林置若罔闻。他剁了馅,买了薄皮,包好了。可戴西没有来得及吃。
〃去世的时候,她一定是难过的,因为我为她洗脸的时候,擦到了她的眼泪。〃松林说。
葬礼上,松林也送了一个鲜花的花圈,这一次他再也不能没有称呼了,他称呼戴西为〃老伯母〃。
葬礼以后,郭家留在上海的亲戚在一起吃了一顿〃豆腐饭〃,松林在席间招呼客人,照顾穿了黑色丧服的静姝和中正,静姝说,就像从前他管着他们姐弟一样。席间,大家都敬了松林酒,女人们为松林布了菜,感谢他照顾戴西:〃辛苦,松林。〃大家这么说。还说,〃没有松林,不知道怎么办。〃
我问松林,他觉得戴西和他是不是两个阶级的呢?
松林说,这是看人的,不是看阶级分的。像从前的女佣人,在少奶面前一直告他的状,打碎了碗也要去告诉,最好让主人罚他。可这样的人最后要偷东家的美金,要是说起来,她也是无产阶级呢。〃我和少奶,大家好来好去,没有什么别的。〃松林说。
中正带着戴西的遗像和遗物回美国以前,对松林说:〃我会照顾你的晚年的。〃
1998 九十岁 上帝这次看见她了,成全她了
I talked about the analogy to the cracked walnut; mentioned the aesthetic life; which was painful for a gentle female。 She looked into my eyes and said:〃If life really wanted to bestow something upon me。 I would just accept it。〃
9月24日下午,为了归还戴西传记所用的最后二十六张照片,也为了祝贺戴西从医院康复,更是为了在写作之前最后向戴西问一些细节,我带着玫瑰来到戴西的家。那条湖南路上长长的,绿树覆盖着的弄堂。在下午两点的时候寂静无声,我看见一只瘦小的麻雀在地上跳着走路。漫长而酷热的夏天终于过去,从绿叶的缝隙里望过去,三楼上,戴西房间的窗子大开着,她没有用空调,这会给她那已经用了九十年的肺带去更多的氧气,当时我以为她的肺和心脏真的洽好了。
她在等我,新烫了整齐的头发,雪白的卷发轻轻环绕着她的脸,她化了妆,这是她对客人的礼貌。她夏天生病以后,我第二次看到她。第一次我贸然去医院,她并不喜欢人看到她躺在床上的样子,所以我静候她回家的那一天。她的病房杂乱老旧,绿色的墙壁上好像有许多陈年污渍,上海有些老人熬不住酷暑,纷纷住进医院。她病房外面的走廊上,就有一个老妇人的加床,那老妇人满面可怕的病容,让我不敢看她。而她生怕别人看到她躺下的样子。
看到我去了,她做第一件事,就是用手摸了摸脸,说:〃我多难看啊。〃其实她并没有让人觉得可怕,只是看上去虚弱了,在窄小的病床上,也只有小小的一团。
那是间公共病房,所以她一直盼着回家,她可以有私人空间。
屋里非常凉爽,她坐在原来的位置上,靠近大红卧榻。冬天最冷的时候,我曾来看她,她就是坐在这里,告诉我最冷的时候她抱着家里的取暖器取暖,直到晚上脱衣上床,才发现身上的毛衣毛裤都被取暖器上的石英管烤焦了。那是对老人非常危险的事,我那时劝她开空调,可她说,热空气总是向上的,所以就是开了热风,它们也会集中到天花板上去,没有用处,只有浪费电。
我说:〃你快不要省电了,你的孩子听到你在上海这样过冬,心里一定会难过的。〃
她没听清我说的话,很严肃地接口说:〃不,我不要我的孩子来照顾我。是有人说,我的孩子在美国,一定要养我,照顾我,我说不是这么回事,我的孩子和我之间,没有一定要什么什么的。他们并不应该要照顾我,我从来不这么认为。要是他们想来照顾我,这是因为他们的爱,而不是他们的责任。我从来不要我孩子的钱。〃
这是真的,我知道。
所以我看到她穿着薄薄的衣服,舒服地坐在椅子上,为她高兴起来。我说:〃你看上去真好。〃
她也笑了,笑着说:〃就是我一点东西也不要吃,没有胃口。〃
我以为她是大病初愈的虚弱,所以说,下次等她恢复了一些,我陪她去红房子吃牛尾汤,那是会长力气的食物,还可以陪她去一个同性恋者的酒吧。那是夏天时我准备去的地方,她知道了,也要跟着去。当时我很惊奇,惊奇得大笑起来,我说:〃你一进去,大家都会很奇怪的,你去这样的地方!〃
她也笑起来,但是反驳我说:〃我为什么不可以去?我连Hard Rock都去过,我就是对没去过的地方有好奇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