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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过的房间里,他们发现了这张照片,就给戴西送了过来。它是第一张在〃文化大革命〃以后回到戴西手中的旧照片。
这时已经七十岁的戴西,才明白过来,当年照片失踪,是因为有人从她家偷了它。那个人将它放在自己房间里。〃我真奇怪他的本事,这么大的东西,他是怎么从我家偷出去的呢?我们家的人,包括门房,竟然没人发现!〃戴西就着我的手,看着自己奇迹一样在上海留存下来的唯一一张照片,笑着说。她的笑容里还有对那个玩起新花样来聪明透顶的男子的欣赏,当年她就是因为这爱上他,嫁给这个清华大学的学生。1949年整栋房子被锁了起来,这时戴西已经与他有了两个孩子,做了十五年的吴太太。而等她再次看到这张照片,那当年偷照片的男子,已经去世二十年了。
另一件是戴西当年带回上海来的燕京大学毕业证书和理学士学位证书。
这两件东西记录了戴西的燕京时代。把照片的故事和燕京的证书合在一起,经过三十年代大学生活的人就会会意地点头,当时,燕京女生嫁清华男生是一种风气。
戴西一生没有真正从事过与她的专业有关的工作,可四十年代她对自己孩子教育的贴切,别人家孩子对去吴家玩的热衷,九十年代已经也垂老的孩子回忆起童年记忆里天汕一样的安蒂戴西,他们总是说:〃安蒂戴西是学心理学的啊,她懂得怎样使得我们愉快。〃
到五十年代以后,她独自对付各种各样对她和她的家心怀恶意的人,当她的丈夫被关进监狱,警察局两边对口供,她借口听不懂中文,用把中文翻译成英文的那几十秒钟判断;当她去看唯一和她一起留在上海的波丽姐姐,在弄堂里被等着抄波丽家的红卫兵推搡倒地,可她不能让波丽出来,于是她倒在地上用自己的高血压吓唬红卫兵;当她在退休前知道造反派要最后一次训话,她发言的时候就说自己退休后有了时间,一定要好好学习中文,争取可以看懂毛主席的书,改造自己;当她的儿子中正回忆起戴西的这些故事,他从十一岁起,就跟在母亲身后,看她如何惊心动魄地生活。如今回忆起来,他的眼睛里常常充满了泪水,他大张着眼睛,使眼泪慢慢地流进去,把眼白逼得充血,可他的脸上由衷地笑着说:〃妈妈是学心理学的,她懂得分析和利用人的心理,来保护自己。她一直说我父亲聪明,其实他只是会玩,而她才是真的聪明。〃
她的燕京时代还是常常被想起来的。她四十九岁的时候和外贸公司所有资方人员一起被送到外贸农场劳动,当时农场里什么都没有,正在盖房子,他们都被送去参加盖房子。当时,这些四五十岁的人中间,没人敢爬上竹子搭起来的脚手架。在这一队人僵在那里,被人嘲笑和逼迫时,戴西走出来,拎了一铁筒和好的水泥,爬了上去。那天她回家,对中正自得地说起这件事,她说:〃别人不能做到的事,我还是可以做到的。我不怕,我的手脚还是很灵活。〃在那些日子里,她总是把这种故事里的〃fun〃找出来,才告诉独自在家担心的儿子,而中正总是透过那些妈妈骄傲的〃fun〃,才知道她遇到过什么。中正庆幸地想到她在燕京时曾经是华北女子网球队的队长,她从来都是喜欢运动的。
戴西一直到去世,都还是一个自理的老太太,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已经八十八岁,那时她还是每天去市场为自己买东西,太阳好的时候,我打电话到她家去,她会不在家,她出去散步了。有一次我陪她散步,她笔直着背,慢而风雅地走在树影子里,穿着平跟的黑色鹿皮短靴子,她的样子,让我想到了清香的、没有放奶的英国茶。她在燕京的时候,为了用英文演京剧《游龙戏凤》,学过戏,学了京剧的表演,她有一段时间,天天拿硬皮书顶在头上练走路。她的女儿静蛛说过,妈妈的仪态也是燕京的教育之一。和戴西在一起,有时我会计划一下,是不是可以找到时间去学一段成人芭蕾。
路过一家超级市场的时候,戴西告诉我,有一次在这里遇到一个老先生,他叫住戴西,希望和她交一个朋友。戴西说话时的神情有一点点被冒犯的恼怒。她那时的神情,回想起来真的像一个闺中的女孩子。生怕不相识的男人瓜葛了自己。叮我听着搂了一下她的肩膀,为她骄傲得大笑。要是我到八十八岁的时候,一个人在街上散步,还有一个老先生过来和我搭话,我会像得了一个奖章。
1934 二十五岁 分离
She returned to Shanghai from Beijing; and she considered Shanghai to be her hometown。 Her love was in Shanghai; and her future home would be in Shanghai; therefore she figured that her paradise would also be in Shanghai。
还记得他们在离开澳大利亚老家前的那张照片吗?那时戴西还弄不明白〃上海〃到底意味着什么,沃利还是个喜欢恶作剧的活泼男孩,而安慈虽然已经是个美丽的女孩子了,可到底还没有到以后她当选第一届上海小姐时那么出挑。
那时,他们兄妹都还是活泼的小孩,每天忙着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从来不多想以后自己会是什么样子。而这,常常是家境优握、童年幸福的孩子会做的。他们就是这样无忧无虑地长大了。
现在,他们中最小的戴西就要订婚了。她甚至为此已经烫好了头发。她已经从北京回到上海,她已经把上海当成了她的家乡,她的情人在上海,她将来的家也在上海,所以她的天堂也在上海了。在1934年的时候,这才是上海对于她显现出来的面貌,光明的,稳固的,温情脉脉的面貌。当然,她还不知道以后上海将是她的伤心地,在这里她将失去她的家,她将要有一个晚上,从上海东端的农场回到西端的家的时候,因为大累了,在七十一路公共汽车上睡过了站,于是夜班车把她带到终点。她下了车,可是完全不认识回家的路,她一个人在深夜的上海街道上不停地乱走,她一定要回到家,家里只有一个十多岁的儿子在等她回家,这也是她可以不住在农场的理由。后来,她都不知道怎么的,终于找到了家的那条路。一个人,在深夜的上海街头。她更不知道,最后上海成了她真正的家乡,晚年的时候,她不论离开上海到哪里,哪怕是到自己的女儿家里,只要住上几个月,她就想回家,她的生活在上海。
也许是意识到这次与艾尔伯德的那次不同,戴西认了真,要好的兄妹们一起去照相店照了张相,有血缘的兄妹,总有一天要为了自己的情人与家人分开。天天相处的日子就要结束,他们心里会有一种想要紧紧挤在一起的愿望。他们就单独在一起照相,已经结婚了的沃利没有带上太大。他们把相似的脸对着装着镜头的小木头箱子,在手里捏着一个橡皮快门的摄影师授意下露出相似的笑脸。
这时,他们应该会想念一些小时候共同经历过的往事吧,当他们从澳大利亚来到东方时,在香港酒店里就闻到一种从没闻到过的气味,后来在上海的酒店里又闻到那种沉重而古怪的香气,后来,他们才知道那就是鸦片的气味。从此以后,他们的人生经验就不再相似了。在上海时最喜欢开钊车的沃利在美国生活得庸常平静,半生波澜不兴。而小时候从不出轨的戴西,在丈夫因为外汇问题被捕以后,还只身去咖啡馆与从香港来的犹太人见面,拿回丈夫的最后一信封钱。她度过了以拥有娘家资本股份的资本家太大,在红色中国的真正惊心动魄的半生。
这一张合影,是为分离而拍。
1934。4 二十五岁 美丽的女孩出嫁了 倔强的女孩出嫁了
They were those who pursue life; considering happiness as the bottom line。 They hold a proud attitude towards life as if playing a game; not willing to promise; and not willing to bend in front of it。
戴着大大的珍珠耳环,穿着领子上有四只摩钮的长旗袍,戴西在郭家花园里举行盛大的订婚园会,花园里摆了二百多张桌子。她这就要与自己的有情人成眷属。那个曾将她的照片偷偷从郭宅带回家的人,今天抱得美人归。
戴西的丈夫吴毓骧,是福州林则徐家的后代,他母亲的奶奶,是林则徐的女儿,到他出生时,他家已经姓了吴,是清寒的书香门第了。这好像也是一种规律,祖上发迹的时候,家中常常没有什么文化,于是,家里的孩子就被大人要求一心只读圣贤书去。常常这样长大的孩子,单纯脆弱,成为真正的文人。于是,这显赫的人家到了下一代,就真正如愿脱尽了官宦气,成了起舞弄清影的书香人家。这样人家的子弟,一双手削长白皙,一颗心全是新鲜主张,由于敏感细腻的过敏气质,许多人还有哮喘,他们往往雅致而不实用,像那种清淡的香烟,气味醇而微甜,赏心娱人多过提神。吴毓骧,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日后吴家的人说起来,都觉得他高攀了郭家四小姐。而戴西自己,从来不曾说过这样的话。
他十九岁考上庚子赔款的公费留学生,到清华大学的留美预备部读书,刚刚好那时候北京爆发了〃五四〃学生运动,他跟着清华大学的队伍天天去游行,直到被抓进警察局关了起来。这一年,戴西十岁,在慕尔堂的美国基督教小学里高高兴兴地读着英文书,因为姐姐强迫她戴西式的帽子懊恼不已。
政府觉得他们这些公费生大忘恩负义,又怕他们在北京学野了,就在1921年提前送这班学生去了美国。吴毓骧被送到麻省理工学院,主修电机工程,副修工商管理。临行时他们在清华大学的留美预备部前照了相,一班年轻的男生,大都穿着北京大学生穿着的那种长棉袍,一身柔软的皱褶,这个年轻的福州青年的国字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