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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是沦落成我这样,我就在乎。”
“那可能,因为你总要情不自禁地表现一下卑劣。”
“不是,”他睥我一眼,“我不屑隐瞒我的观点,就是落到这步田地也不屑隐瞒,我不喜欢别人占我便宜,也决不占人家的便宜。”
“你认为金钱和外貌就那么重要?”
“是的,如果你破了相,一文不名,我就毫不犹豫地抛弃你,不管有多少道德先生站出来谴责。”
“我从来也没觉得你多漂亮多有钱,我见过比你棒的腿、比你趁的人多了。要是为了找个鼓钱包找条粗腿,我早去找别人了。”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喝酒了?”
“嗯,团里招待一个非洲舞团,让我们作陪。”我在他床旁坐下,拿出个纸包,“我给你买了些无锡酱大排,人家说吃排骨有利于长骨头。”
“我也听说过吃什么长什么。”
“现在吃吗?”我把玫瑰色的排骨从纸包里拆出,问。
“要吃。”
石岜坐起来,接过排骨吧唧吧唧吃起来,咂着嘴,很香的样子。他跟我说医院虐待他,营养灶的厨子过去是养鸡场的饲养员。我给同病房的病人送去一些排骨,然后坐在他旁边看着他吃,听他抱怨。
吃够后,他张着两只油腻的手叫我把脸盆里的毛巾拿来。我走到脸盆前一看,哪里是什么毛巾,简直就是一块抹布。我拎到盥洗室洗干净,像对孩子似地使劲给他擦手擦嘴巴。
“我自己来。”
“你别动。”我把他脸上的肉渣一一擦去,“怎么吃了一脸。”
“哎,晶晶。”我正在擦自己的手,他对我说,“你不用一天到晚在这儿陪绑。”
“……”
“老呆在病房会传染上病人的有害情绪。你瞧你的脸,都快跟泌尿科护士一样——铁青。”
“我以为你愿意我来。”
“我是愿意你来,一天来看我一眼,尽尽朋友义务就行了。多找那些健康的朋友玩玩。”
“和你交朋友后,我就没别的朋友了。”我说。
“这可不好,我可没叫你不理人家。恰恰相反,”他喋喋不休地说,“如果你有几个正派、有学问的男朋友,我还很赞赏。”
“你是不是,又有了什么新欢,想趁机把我甩了,还落个高尚。”
“不不,你别误会。”他脸红了。过了会儿,他握住我的手,我挣了挣,没挣脱,就任他握。
“咱们不是说好了吗,”他轻声说,“不陷进愚蠢的爱情中去。”
“……是说好了。”
我低着头,慢慢抽回自己的手,走了。
我有几天没去医院看石岜。每天排练完,就自己上街逛,自由自在地挨个店吃心爱的冰激凌和酸奶,挨家影院看新上映的片子。我们的喜剧还是不行,无休止地卖弄噱头,尽管我也跟着笑,可每回笑完都有被人笑了一场的感觉。悲剧依然是湿淋淋的,那些成年人号啕大哭的嘴脸,使人又厌恶又蔑视,我宁肯闭着眼睛听台词,我喜欢上海的配音演员。有时我买上一包烟,坐在街头长凳上的老爷爷老奶奶旁边悠闲地吸。常有小伙子过来和我搭讪,我跟他们搭讪几句,要带我走,我就不理他们了。
一天,我碰上一个在石岜家见过、可叫不上名的小伙子。他见我坐在马路边,凑过来和我说话,他自称是某大学的学生,请我去吃晚饭,说饭后还有场音乐会,我跟他去了。吃饭时,他说石岜很多坏话,说他如何道德败坏,见钱眼开,我光笑不置可否。等到在剧场坐下听音乐会,他讲起贝多芬,我受不了啦,找茬溜掉。
回到团里,同宿舍的小青姐说刚才有人给打电话。我问是谁,小青姐说她也不知道,那个说一会儿还打来。九点多钟,电话打来了,我跑去接,是石岜。
“你怎么不来看我了?”
“不爱看你。”我气哼哼地说,“找别人玩去了。”
他笑了。说明天来吧。他挺想我,还有话跟我说。
“好吧。”我说。挂了电话,连蹦带跳地跑回宿舍。
小青姐今天过生日,买了酒,跟她男朋友边聊边喝。我也坐过去蹭酒喝,傻乎乎地听他们说笑话。小青姐说我:“你老笑什么,傻不傻?”
我还是穷笑,喝了酒越发笑个不停。
第二天下午我来到医院,石岜正在和一个神经质的中年男人说话。我不想打扰他们,就在一旁坐下。开始我没注意他们在说什么,过了会儿,只言片语传进我耳朵里:“我已经老太太吃柿子——嘬瘪子了,两个月都是靠借支开的工资。”“千钧之弩,不为鼷鼠发机——我懂。”我倾耳听起来。
这个男人是石岜的朋友,他曾为什么事雇佣了石岜,现在他想解雇石岜。他的公司很不景气,营业额日趋萎缩,如果固定资产和流动资金两项不能达到二十万元水平,今年年底就要被政府勒令解散。他只得裁员,可是他心里很过意不去。倒是石岜开释了他半天:“我要是你也得这样做。”“事关重大,私情公谊应当截然分开。”中年男人走了,石岜笑着转向我:
“你也支着耳朵听呐。瞧,众叛亲离了。”
他摸我的脸,我咬他的手,他把手躲开。
“你交的朋友,真够呛。”我说。
“不怪他。”他说,“本来朋友就是为了锦上添花,互相坠算怎么回事。”
“有难同当,有福同享。”我坚持说。
他一笑,滑进被里躺下,仰面看着天花板出起神。宽大的枕头衬得他的脸颊那么瘦削、孱弱。
庭园中阳光明媚,亭亭玉立的五角枫树冠已是金黄掺杂着绛红,威严的雪松凝成深深的墨绿。穿着白衣的病人三三两两在廊道阳台闲坐,病房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你看,我们没有强努下去的必要了吧。”他忽然笑。
“什么?”
“试不下去了,算了,各投生路吧。”
“你今天叫我来,”我竭力克制自己,还是脱口而出,“就他妈为了跟我说这话。”
“别傻了。”
妈的!我正要发作,外面聚成一堆听录音机的病人那里传来一个低沉柔和的女中音:“尽管我和你在一起要不幸,分手会痛苦,我都不在乎……”那歌反复地唱,熄灭了我的火气,涌上满腹凄凉。
要不是他无能为力地躺在这儿,我真要以为他从头到尾跟我开了个大玩笑,耍了我一场。我忍住泪对他说:“这事没那么简单,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事,还得我同意才行,我不能让你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啊——咦——!”我躺在被窝里大叫,小青姐她们坐在一边嘿嘿笑。最近老停电,一停电我就趁机歇斯底里嗷嗷怪叫。电来了,屋里亮了,小青姐过来扳我身子,我还是一副龇牙咧嘴的样子。
“你干吗呀,起什么哄?”她笑着说,“我汗毛都倒竖了。”
我笑着推开她手,翻身闭眼睡觉。
连着排练了一段时间后,团里放了两天假,小青姐她们搞了辆车,去郊外野游。问我去不去,人多热闹。我想了想,说去,去高兴高兴。
秋初的山里,丰饶富足,多彩多姿。酸枣棵子丛丛密密,荆条上果实累累;漫山遍野的“山里红”斑斑点点,沉甸甸地结满枝头;山道旁柿子树上悬挂着一个个小灯笼似的肥柿,摇摇欲坠;深山里,溪流边,不知名的野花仍在成片盛开;疏落有致的簇簇树林已在郁郁葱葱中透出那么点杏黄和嫣红。
我们把车停在山脚下一个狗声吠吠的庄户院里。沿着崎岖的山路,穿过一片片干柴林子,气喘吁吁,兴高采烈地爬上山顶。毫无顾忌地任山风吹透自己的衣衫。当时正是下午,天空湛蓝,浮雕般的白云凝固在黛色的山头。远处平原、河流蜿蜒东去,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精耕细作的农田如同一幅由黄绿不一的颜色拼接得整整齐齐的巨大地毯。
在群山间一座空旷无人、碧波粼粼的水库旁,我们简单吃了点东西。男孩们咋咋呼呼下了水,一边哗喇喇游着水,一边大叫痛快,叫我也下去。我穿着练功衣下了水,水库是高峡出平湖,水很深,水凉彻骨,鱼也很多,不时滑溜溜地从大腿旁擦过,水面辽阔平静,游起来很舒适惬意。游着游着,我想起了夏天在市内那个湖里游泳的情景,上岸后,我就哭了。
我哭得很伤心,很委屈,还冷。抱着双臂蜷在那儿,瑟瑟发抖地望着远处的山水哭泣,哽咽一声便掉下一串泪珠,山水都模糊了。小青姐她们躺成一排晒太阳,见我哭,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给我披了件衣服,便躺在一旁看我,也不劝。
我哭够了,小青姐问我:“怎么啦?”
“没怎么。”我擦干泪说。
我们走在绵亘的山脊上,强烈的夕阳将山岭分成壮丽的明暗两个世界。一面是灿烂夺目的山坡,草木花叶轮廓纹路清晰,栩栩灵活。一面是幽深昏暗的谷壑,水声潺潺,潮气升腾。山的皱襞阴沉了,山势也显得凶险,远远地,长城起伏,逶迤在崇山峻岭的茫茫暮色中。
国庆节将要到了,电台电视台报纸每天都报道刊登大量标志建国以来国民经济成就的令人鼓舞的数字和比率。今年是大庆之年,节前就开始人心浮动,街上挤满购物的人群。富裕起来的农民进城将彩色电视机和电冰箱一购而空。工人们粉刷油漆了天安门和各主要大街的建筑物,在天安门广场安装了大型霓虹灯和激光照射装置。民警们也动员起来,加强治安保卫,清理居民户口。军队则忙于操练,国庆那天,他们要向全世界展示新式武器和新式军装。
三十日下午,日本青年代表团中某“座”的几位女演员到我们团来联欢。笑眯眯地左鞠躬,右鞠躬,大吃一顿,送了几把日本纸扇,一人抱着一架精美的贝雕哭着走了。我们一边挥手欢送,一边小声嘀咕:“小日本真抠门。”
送走她们,我来不及洗澡,用纸擦了脸上的妆,就匆匆乘公共汽车往医院跑,紧赶慢赶还是在天安门被堵住了。天安门广场华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