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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半夜,陈阵突然被一阵猛烈的铁链哗哗声惊醒。强烈的惊悚,使得他头脑异常清醒,听力超常灵敏。他侧耳静听,在铁链声的间隙,隐隐地从边境大山那边传来了微弱的狼嗥,断断续续,如簧如箫,苍老哀伤,焦急愤懑。那些被赶出家园和国土的残败狼群,可能又被境外更加骠悍的狼军团攻杀,只剩下白狼王和几条伤狼孤狼,逃回了边境以南、界碑防火道和边防公路之间的无人区。然而,它们却无法返回充满血腥的故土。狼王在焦急呼嗥,似乎在急切地寻找和收拢被打散的残兵,准备再次率兵攻杀过去,拼死一战。
陈阵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听到额仑自由狼的嗥声了。那微弱颤抖焦急的嗥声,却包含了他所担心的所有讯息。他想,毕利格阿爸可能正在流泪,这惨烈的嗥声比完全听不到嗥声更让人绝望。额仑草原大部分最强悍、凶猛和智慧的头狼大狼,已被特等射手们最先消灭。大雪覆盖额仑草原以后,吉普已停行,但是那些骑兵出身的特等射手早已换上快马继续去追杀残狼。额仑草原狼好像已经没有实力再去杀出一条血路,打出一块属于自己的新地盘了。
陈阵最为担心的事情也终于发生。久违的狼嗥声忽然唤起了小狼的全部希望、冲动、反抗和求战欲。它好像是一个被囚禁的草原孤儿王子,听到了失散已久的苍老父王的呼声,而且是苍老的求援声。它顿时变得焦躁狂暴,急得想要把自己变成一发炮弹发射出去,又急得想发出大炮一样的轰响来回应狼嗥。然而,小狼的咽喉已伤,它已经发不出一丝狼嗥声来回应父王和同类的呼叫,它急得发疯发狂,豁出命地冲跃、冲拽铁链和木桩,不惜冲断脖颈,也要冲断铁链,冲断项圈,冲断木桩。陈阵的身体感到了冻土的强烈震动,从狼圈方向传来的那一阵阵激烈的声响中,他能想象出小狼在助跑!在冲击!在吐血!小狼越冲越狠,越冲越暴烈。
陈阵吓得掀开皮被,迅速穿上皮裤皮袍,冲出了蒙古包。手电光下,雪地上血迹斑斑,小狼果然在大口喷血,一次又一次的狂冲,它的项圈勒出了血淋淋的舌头,铁链绷得像快绷断的弓弦,胸口挂满一条条的血冰。狼圈里血沫横飞,血气蒸腾,杀气腾腾。
陈阵不顾一切地冲上去,企图抱住小狼的脖子,但他刚一伸手就被小狼吭地一口,袖口被撕咬下一大块羊皮。杨克也疯了似地冲了过来,但两人根本接近不了小狼,它憋蓄已久的疯狂,使它像杀红了眼的恶魔,又简直像一条残忍自杀的疯狼。两人慌得用一块盖牛粪的又厚又脏的大毡子扑住了狼,把它死死地按在地下。小狼在血战中完全疯了,咬地、咬毡子、咬它一切够得着的东西,还拼命甩头挣链。陈阵觉得自己也快疯了,但他必须耐着性子一声一声亲切地叫着小狼,小狼……不知过了多久,小狼才终于拼尽了力气,才慢慢瘫软下来。两人像是经历了一场与野狼的徒手肉搏,累得坐倒在地,大口喘着白气。
天已渐亮,两人掀开毡子,看到了小狼疯狂反抗、拼争自由和渴望父爱的严重后果:那颗病牙,已歪到嘴外,牙根显然是在撕咬那块脏毡子的时候拽断的,血流不止,它很可能已把脏毡上的毒菌咬进伤口里。精疲力竭的小狼,喉咙里不断冒血,比那次搬家时候冒得还要凶猛,显然是旧伤复发,而且伤上加伤。小狼瞪着血眼,一口一口地往肚子里咽血,皮袍上,厚毡上,狼圈里,到处都是大片大片的血迹,比杀一只马驹子的血似乎还要多,血都已冻凝成冰。陈阵吓得双腿发软,声音颤抖、结结巴巴地说:完了,这回可算完了……杨克说:小狼可能把身上一半的血都喷出来了,这样下去血会流光的……
两人急得团团转,却不知道怎样才能给小狼止住血。陈阵慌忙骑马去请毕利格阿爸。老人见到满身是血的陈阵也吓了一跳,急忙跟着陈阵跑过来。老人见小狼还在流血,忙问:有没有止血药?陈阵连忙把云南白药的小药瓶全都拿了出来,一共四瓶。老人走进蒙古包,从手把肉盆里,挑出一整个熟羊肺,用暖壶里的热水化开泡软,切掉了气管等硬物,把左右两肺断开,然后在软肺表面涂满白药,走到狼圈旁边,让陈阵喂小狼。陈阵刚把食盆送进狼圈,小狼便叼住一叶肺吞了下去。羊肺经过食道吸泡了血,便鼓胀了起来,小狼差点被噎住。涂着白药的柔软羊肺像止血棉,在咽喉里停留了好一会儿,才困难地通过喉咙。泡胀的羊肺止压了血管,并把白药抹在了食道的伤口上。小狼费力地吞进两叶羊肺,口中的血才渐渐减少。
老人摇了摇头说:活不成了,血流得太多,伤口又在要命的喉咙里,就算这一次止住了,下次它再听见野狼叫,你还能止住吗?这条狼,可怜呐,不让你养狼,你偏要养。我看着比刀子割我脖子还难受啊……这哪是狼过的日子,比狗都不如,比原先的蒙古奴隶还惨。蒙古狼宁死也不肯过这种日子的……
陈阵哀求道:阿爸,我要给它养老送终,您看它还有救吗?您把您治病的法子全教给我
吧……
老人瞪眼道:你还想养?趁着它还像一条狼,还有一股狼的狠劲,赶紧把它打死,让小狼像野狼一样战死!别像病狗那样窝囊死!成全它的灵魂吧!
陈阵双手发抖,他从来没有想过要让自己来亲手打死小狼,这可是他历经风险、千辛万苦才养大的小狼呵。他强忍眼泪,再一次恳求:阿爸,您听我说,我哪能下得了手……就是有一星半点的希望我也要救活它……
老人脸一沉,气得猛咳了几下,往雪地上啐了一大口痰,吼道:你们汉人永远不明白蒙古人的狼!
说完,老人气呼呼地跨上马,朝马狠狠抽了一鞭,头也不回地向自己的蒙古包奔去。
陈阵心里一阵剧烈的疼痛,就好像他的灵魂也狠狠地挨了一鞭子。
两个人像木桩似地定在雪地上,失魂落魄。
杨克用靴子踢着雪地,低头说:阿爸从来没对咱俩发过这么大的火呢……小狼已经不是狼崽了,它长大了,它会为了自由跟咱们拼命的,狼才是真正“不自由,毋宁死”的种族。照这个样子,小狼肯定是活不了了,我看还是听阿爸的话吧,给小狼最后一次做狼的尊严……
陈阵的泪在面颊上冻成了一长串冰珠。他长叹一声说:我何尝不理解阿爸说的意思?可是从感情上,我下得了这个手吗?将来如果我有儿子的话,我都不会像养小狼这样玩儿命地疼他了……让我再好好想想……
失血过量的小狼,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狼圈的边缘,用爪子刨了圈外几大块雪,张嘴就要吃。陈阵急忙抱住了它,问杨克:小狼一定是想用雪来止疼,该不该让它吃?
杨克说:我看小狼是渴了,流了那么多血能不渴吗?我看现在一切都随它,由它来掌握自己的命运吧。
陈阵松开了手,小狼立即大口大口地吞咽雪块。虚弱的小狼疼冷交加,浑身剧烈抖动,犹如古代被剥了皮袍罚冻的草原奴隶。小狼终于站不住了,瘫倒在地,它费力地蜷缩起来,用大尾巴弯过来捂住自己了的鼻子和脸。小狼还在发抖,每吸一口寒冷的空气,它全身都会痉挛般地颤抖,到吐气的时候颤抖才会减弱,一颤一吸一停,久久无法止息。陈阵的心也开始痉挛,他从来没有见过小狼这样软弱无助,他找来一条厚毡盖在小狼的身上,恍惚间觉得小狼的灵魂正在一点一点脱离它的身体,好像已经不是他原来养的那条小狼了。
到了中午,陈阵给小狼煮了一锅肥羊尾肉丁粥,用雪块拌温了以后,端去喂小狼。小狼用足全身的力气,摆出狼吞虎咽的贪婪架势,然而,它却再没有狼的吃相了。它吃吃停停,停停吃吃,边吃边滴血边咳嗽。咽喉深处的伤口仍然在出血,平时一顿就能消灭的一锅肉粥,竟然吃了两天三顿。
那两天里,陈阵和杨克白天黑夜提心吊胆地轮流守候服侍小狼。但小狼一顿比一顿吃得少,最后一顿几乎完全咽不下去了,咽下去的全是它自己的血。陈阵赶紧骑上快马,带了三瓶草原白酒,请来了大队兽医。兽医看了满地的血就说:别费事了,亏得是条狼,要是条狗,早就没命啦。
兽医连一粒药也没给,跃上马就去了别家的蒙古包。
到第三天早晨,陈阵一出包,发现小狼自己扒开毡子,躺在地上后仰着脖子急促喘气。他和杨克跑去一看,两人都慌了手脚。小狼的脖子肿得快被项圈勒破,只能后仰脖子才能喘到半口气。陈阵急忙给小狼的项圈松了两个扣,小狼大口喘气,喘了半天也喘不平稳,它又挣扎地站起来。两人掐开小狼的嘴,只见半边牙床和整个喉咙肿得像巨大的肿瘤,表皮已经开始溃烂。
陈阵绝望地坐倒在地。小狼挣扎地撑起两条前腿,勉强端坐在他的面前,半张着嘴,半吐着舌头,滴着半是血水的唾液,像看老狼一样地看着陈阵,好像有话要跟他说,然而却喘得一点声音也吐不出来。陈阵泪如雨下,他抱住小狼的脖子,和小狼最后一次紧紧地碰了碰额头和鼻子。小狼似乎有些坚持不住,两条负重的前腿又剧烈地颤抖起来。
陈阵猛地站起,跑到蒙古包旁,悄悄抓起半截铁钎,然后转过身,又把铁钎藏到身后,大步朝小狼跑去。小狼仍然端坐着急促喘息,两条腿抖得更加厉害,眼看就要倒下。陈阵急忙转到小狼的身后,高举铁钎,用足全身的力气,朝小狼的后脑砸了下去。小狼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软软倒在地上,像一头真正的蒙古草原狼,硬挺到了最后一刻……
那个瞬间,陈阵觉得自己的灵魂被击出体外,他似乎又听到灵魂冲出天灵盖的铮铮声响,这次飞出的灵魂好像再也不会回来了。陈阵像一段惨白的冰柱,冻凝在狼圈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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