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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陈阵或杨克在草坡上被小狼拽翻在地,远处几个蒙古包的女人和孩子都会笑弯了腰。尽管所有的牧民都认为养狼是瞎胡闹,但大家也都愿意看热闹。全队牧民都在等待公正的腾格里制止和教训北京学生的所谓“科学实验”。有一个会点俄语的壮年牧民对陈阵说:人驯服不了狼,就是科学也驯不服草原狼!陈阵辩解说:他只是为了观察狼,研究狼,根本就没打算驯服狼。没人愿意相信他的解释,而他打算用狼来配狼狗的计划却早已传遍全场。他和杨克遛狼被狼拽翻跟斗的事情,也已经成为牧民酒桌上的笑谈,人们都说等着听狼吃母
狗的事儿吧。
小狼兴奋地拽着陈阵一通猛跑,陈阵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奇怪的是,以往一到放风时间,小狼喜欢无方向地带着陈阵乱跑。但是,近日来,小狼总拽着陈阵往西北方向跑,往那天夜里母狼声音最密集的地方跑。陈阵的好奇心又被激起,也想去看个究竟。他就跟着小狼跑了很长的一段路,比任何一次都跑得远,穿过一条山沟,小狼把陈阵带到了一面缓缓的草坡上。陈阵回头看了看,离蒙古包已有三四里远,他有点担心,但因有二郎和黄黄保护,手上又有马棒,也就没有硬拽小狼调头。又小跑了半里,小狼放慢脚步,到处闻四处嗅,无论是草地上的一摊牛粪、一个土堆、一块白骨、一丛高草和一块石头,每一个突出物它都不放过。
嗅着嗅着,小狼走到一丛针茅草前,它刚伸鼻一闻,突然浑身一激凌,背上的鬃毛全像刺猬的针刺那样竖了起来。它眼中射出惊喜的光芒,闻了又闻,嗅了又嗅,恨不得把整个脑袋扎进草丛中去。小狼忽然抬起头,望着西边天空的晚霞长嗥起来。嗥声呜呜咽咽,悲切凄婉,再没有初次发声时那种亢奋和欢快,而是充满了对母爱和族群的渴望和冲动,将几个月囚徒锁链生活的苦痛统统哭诉出来……
二郎和黄黄也低头嗅了嗅针茅草丛,两条大狗也都竖起鬃毛,凶狠刨土,又冲着西北方向一通狂吼。陈阵顿时明白过来:小狼和大狗都闻到了野狼的尿味。他用穿着布鞋的脚扒开草丛看了看,几株针茅草的下半部已被狼尿烧黄,一股浓重的狼尿臊味直冲鼻子。陈阵有点发慌,这是新鲜狼尿,看来昨夜狼仍在营盘附近活动过。晚霞已渐渐褪色,山坡全罩在暗绿色的阴影里,轻风吹过,草波起伏,草丛里好像露出许多狼的脊背。陈阵浑身一抖,他生怕在这里遭遇狼的伏兵,蹿出一群不死心的母狼。他想也没想,急忙拽小狼,想把它拽回家。
就在这一刻,小狼居然抬起一条后腿,对着针茅草丛撒尿。陈阵吓得猛拉小狼。母狼还在惦记小狼,而囚徒小狼竟然也会通风报信了。一旦小狼再次与母狼接上头,后果不堪设想。陈阵使足了劲,猛地把小狼拽了一个跟头。这一拽,把小狼的半泡尿憋了回去,也把小狼苦心寻母的满腔热望和计划强行中断。小狼气急败坏,吊睛倒竖,勃然大怒,突然后腿向下一蹲,猛然爆发使劲,像一条真正的野狼扑向陈阵。陈阵本能地急退,但被草丛绊倒,小狼张大嘴,照着陈阵的小腿就是狠狠一口。陈阵“啊”地一声惨叫,一阵钻心的疼痛和恐惧冲向全身。小狼的利牙咬透他的单裤,咬进了肉里。陈阵呼地坐起来,急忙用马棒头死顶小狼的鼻头。但小狼完全疯了,狠狠咬住就是不撒口,恨不得还要咬下一块肉才解气。
两条大狗惊得跳起来,黄黄一口咬住小狼的后脖子,拼命拽。二郎狂怒地冲小狼的脑袋大吼一声,小狼耳边响起一声炸雷,被震得一哆嗦,这才松了口。
陈阵惊吓得几乎虚脱。他在他亲手养大的小狼的狼牙上,看到了自己的血。二郎和黄黄还在扑咬小狼,他急忙上前一把抱住小狼的脖子,紧紧地夹在怀里。可小狼仍发狠挣扎,继续狼眼倒竖,喷射“毒箭”,龇牙咆哮。
陈阵喝住了黄黄和二郎,两条大狗总算暂停攻击,小狼才停止挣扎。他松开了手,小狼抖抖身体,退到离陈阵两步的距离,继续用野狼般毒辣的目光瞪着陈阵,背上的鬃毛也丝毫没有倒伏的意思。陈阵又气又怕,他气吁吁地对小狼说:小狼,小狼,你瞎了眼啦?你敢咬我?小狼听到熟悉的声音,才慢慢从火山爆发般的野性和兽性的疯狂中醒了过来。它歪着脑袋再次打量面前的人,好像慢慢认出了陈阵。可是,小狼眼中绝无任何抱歉的意思。
伤口还在流血,已经流到布鞋里去了。陈阵急忙站起来,把马棒深深地插进一个鼠洞,又将铁链末端的铁环套在这个临时木桩上。他怕小狼见血起邪念,便走出几步,背转身,坐在地上脱鞋卷裤。小腿肚子侧面有四个小洞,洞洞见血,幸好劳动布的布料像薄帆布那般厚实坚韧,阻挡了部分狼牙的力度,伤口还不太深。陈阵急忙采用草原牧民治伤的土法,用力撸腿挤血,让体内干净的血流出来冲洗毒伤,挤出大约半针管的血以后,才撕下一条衬衫布,将伤口包好扎紧。
陈阵重又站起身,牵着铁链把小狼的头拉向蒙古包,指了指蒙古包的炊烟,大声说:小狼,小狼,开饭喽,喝水喽。这是陈阵和杨克摸索出来的,每次结束放风遛狼后能让小狼回家的惟一有效方法。小狼一听到开饭喝水,舌头尖上马上滴出口水,立刻将刚才发生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头也不回地拽着陈阵往家跑。一到家,小狼直奔它的食盆,热切地等待开饭添水。陈阵把铁环套在木桩上,扣好桩子头上的别子,然后把獭子的脖颈递给小狼,又给小狼舀了大半盆清水。小狼渴坏了,它先不去啃骨头,而是一头扎进水盆,一口气把半盆水喝了一半。每次放风后为了能把小狼领回来,必须一天不给它喝水,在遛狼时等它跑得“满嘴大汗”,又渴又饿的时候,只要一提到水,它就会乖乖地拽着人跑回家。
陈阵进包换药,高建中一见到狼牙伤口就吓得逼着陈阵去打针。陈阵也不敢侥幸,急忙骑马跑到第三牧业组的知青包,求赤脚医生小彭给他打了一针狂犬疫苗、上药扎绷带,并求他千万不要把小狼咬人的事情告诉别人。交换的条件是不追究小彭借丢《西行漫记》一书的责任,而且还要再借他《拿破仑传》和《高老头》,小彭这才算勉强答应下来,一边嘟哝说:每次去场部,卫生院就只给三四支狂犬疫苗,民工被牧民的狗咬了,已经用了两支,大热天的,我又得跑一趟场部了。陈阵连连说好话,可他也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他满脑子想
的是如何保住小狼。小狼终于咬伤了人——草原规矩极严厉,狗咬伤了羊就得被立即处死,咬伤了人就更得现场打死,那么小狼咬伤了人,当然就没有一丝通融的余地了。养狼本属大逆不道,如今又“出口伤人”,小狼真是命在旦夕。陈阵上了马,忘记了对伤口的担心,一路上拍着自己的脑袋,真想让脑子多分泌出一些脑汁来,想出保住小狼的办法。
一回到家,陈阵就听到杨克和高建中,正在为如何处置这条开始咬人的小狼争论不休。高建中嚷嚷说:好个小狼,连陈阵都敢咬,那它谁还不敢咬啊!必须打死!以后它要是再咬人怎么办?等咱们搬到秋季草场,各组相隔四五十、六七十里,打不上针,人被毒牙感染,狂狼病可比狂犬病厉害,那可是真要闹出人命来的!
杨克低声说:我担心场部往后再不会给陈阵和我打狂犬疫苗了。狂犬疫苗那么稀罕,是防狼或狗意外伤人用的,哪能给养狼的人用呢?我的意见是……我看只能赶紧放生,再晚了,大队就会派人来打死小狼的。
高建中说:狼咬了人,你还想放了它,你真比东郭还东郭,没那么便宜的事!
此刻陈阵反倒忽然清醒起来。他咬牙说:我已经想好了,不能打死,也不能放。如果打死小狼,那我就真的白白地被狼咬了,这么多日子的心血也全白费了;如果放,很可能放不了生,还会把它放死。小狼即使能安全回到狼群,头狼们会把小狼当作“外来户”,或者是“狼奸”看待的,小狼还能活得了吗?
哪怎么办?杨克愁云满面。
陈阵说:现在惟一的办法,就是给小狼动牙科手术,用老虎钳把它狼牙的牙尖剪掉。狼牙厉害就厉害在锋利上,如果去掉了狼牙的刀刃,“钝刀子”咬人就见不了血了,也就用不着打针了……咱们以后喂狼,就把肉切成小块。
杨克摇头说:这办法倒是管用,可是你也等于杀了它了。没有锋利狼牙的狼,它以后还能在草原上活命吗?
陈阵垂下头说:我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反正我不赞成被狼咬了一口,就因噎废食,半途而废。那狼牙尖儿兴许以后还会长出来呢?还是避其锋芒吧。
高建中挖苦道:敢虎口拔牙?非得让狼再咬伤不可!
第二天早上,羊群出圈以前,陈阵和杨克一起给小狼动手术。两人先把小狼喂饱哄高兴了以后,杨克双手捧住小狼的后脑勺,再用两个大拇指从腮帮子两边掐开狼嘴,小狼并不反感,它对这两个人经常性的恶作剧举动早已习惯了,也认为这是很好玩的事情。两人把狼的口腔对着太阳仔细观察:狼牙呈微微的透明状,可以看到狼牙里面的牙髓管。幸好,狼牙的牙髓管只有狼牙的一半长,只要夹掉狼牙的牙尖,可以不伤到牙髓,小狼也不会感到疼。这样就可以保全小狼的四根狼牙了,也许不久,小狼能重新磨出锋利的牙尖来。
陈阵先让小狼闻闻老虎钳,并让它抱着钳子玩了一会儿。等小狼对钳子放松了警惕,杨克掐着狼嘴,陈阵小心翼翼又极其迅速地,咔嚓咔嚓夹断了四根狼牙的牙尖,大约去掉了整个狼牙的四分之一,就像用老虎钳子剪夹螺丝尾巴那样。两人原以为“狼口钳牙”一定类似“虎口拔牙”,并做好了捆绑搏斗,强行手术的准备,但是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