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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继原问:怎么会这样子的呢?
老人指了指马群说:就是让马群给毁的,更是让内地的人给毁的……那时候,刚解放,全国没多少汽车,军队需要马,内地种地运输需要马,东北伐木运木头也需要马,全国都需要马,马从哪儿出?自然就跟蒙古草原要啦。为了多出马,出好马,额仑牧场只好按照上面命令把最好的草场拿来放马。内地人来选马、试马、买马,也都在这片草场。人来马往,草
场快成了跑马场了。从前几百年,哪个王爷舍得把这块草场养马啊。几年下来马群一下子倒是多了,可是,这大片草场就成了黄沙场了。如今这块大沙地就剩下一个好处,蚊子少,到大蚊灾的时候,是马群躲蚊子的好地方。可是,乌力吉早就下令,不到活不下去的时候,谁也不能再动这片沙地草场。他是想看看沙地要多少年才能变回原来的草场。今年灾大,马群是活不下去了,老乌也只好同意马群进去。
张继原说:阿爸,现在汽车拖拉机越造越多,打仗也用坦克快不用骑兵了,往后不需要那么多马了,再过些年草场是不是会好起来?
老人摇着头说:可是人和拖拉机多了更糟。战备越来越紧张,草原上就要组建生产建设兵团,已经定下来了。大批的人和拖拉机就要开进额仑草原了。
张继原惊得半天说不出话,他憋足的满腔豪情顿时泄了一半。他没有想到传闻中的建设兵团来得如此神速。
老人又说:从前草原最怕农民、锄头和烧荒,这会儿最怕拖拉机。前些日子老乌招呼额仑的老牧民联名给自治区写了信,请求不要把额仑牧场变成农场。谁不知道管不管用?包顺贵这些日子高兴得不行,他说让这么大的一片地闲着,光长草不长庄稼,实在是太浪费了,早晚得用来……广……广积粮什么的……
张继原心中暗暗叫苦,到拖拉机时代,以草为生的民族和除草活命的民族之间的深刻矛盾,终于快结束了,东南农耕风终于要压倒西北游牧风了,但到最后,西北黄沙巨风必将覆盖东南……
暮色中四群马开进了白音高毕沙地,方圆几十里全是湿沙,沙地上东一丛西一丛长着旱芦旱苇、蒺藜狼毒、地滚草、灰灰菜、骆驼刺,高高矮矮,杂乱无章。乱草趁着雨季拼命拔高,长势吓人。这里完全没有了草原风貌,像是内地一片荒芜多年的工地。毕利格老人说:草原只有一次命,好牧草是靠密密麻麻的根来封死赖草的,草根毁了以后,就是赖草和沙子的地盘了。
马群渐渐深入沙地。马不吃夜草不肥,可这里实在没有多少马可吃的草。但沙地上的蚊子确实出奇的少,毕竟可以让马休息,让蚊子少抽一些血了。
包顺贵和乌力吉骑马奔来。毕利格老人对他们说:只能这样了,夜里就让马饿着,等天亮前下露水的时候把马群赶到草甸里去吃草,蚊子一上来再把马群赶回来。这样虽说保不了膘,但是可以保住命。
包顺贵松了一口气说:还是你们俩的门道多,马群总算有了活路。这两天快把我吓出病来了。
乌力吉仍然紧锁眉头,说:我就怕狼群早就在这儿等着马群了,人能想到的事,狼群还能想不到?
包顺贵说:我已经给马倌们多发了子弹,我还正愁找不着狼呢,狼来了更好。
张继原陪着三位头头登上沙地最高坡,四处观察。毕利格老人也有些担心地说:今年雨水大,这些耐旱的大草棵,长这么高,狼正好藏身,难防啊。
包顺贵说:一定得让所有马倌勤喊,勤走动,勤打手电。
老人说:只要稳住马群不乱跑,儿马子就能对付狼。
两辆轻便马车也跟了上来。马倌们在高岗支起两顶帐篷,埋锅、煮茶、下羊肉挂面。
夜里,高岗沙地湿润凉爽。马群带来的蚊群也被马尾抽扫得伤亡大半。没有新蚊的补充,疲惫多日的马群终于安静下来。夜色中,蒙古马仍像野战中的战马,耳朵都在警惕地转动,处于高度的战备状态。马群像精锐野战军一样,遇灾便自动降低伙食标准,不挑食,不厌食,啃嚼着苦涩带刺的乱草,尽量往肚子里装进可以维持生命的苦草纤维。张继原在夜巡时发现,一些最凶猛的儿马子和马倌们的名马,竟然都把自己的肚皮吃圆了。
第一夜,蚊少又无狼,人马都得到休整。下露水的时候,蚊子飞不起来了,马倌准时将马群赶到草甸。马群珍惜营养草,全都像狼一样疯狂进食。太阳出来蚊群一起,马群自动返回沙岗;第二夜,依然如此。第三天,包顺贵派人驾着轻便马车送来两只大羊。傍晚时分,渐渐补足了觉的马倌们,围着肉锅喝酒吃肉。众人又吃又喝又唱,骠悍地狂呼乱叫,既享受酒肉,又惊狼吓狼。一年多来,张继原酒量大长,酒后晕晕唱“酒歌”,他发现自己的歌声中也颇有些狼嗥的悠长意味了。
第四天上午,场部通信员快马跑来通知,生产兵团的两位干部已经来到新草场,要找乌力吉和毕利格了解情况。两人只得回队部,临走前,毕利格老人再三叮嘱马倌们不可大意。
两位草原权威人物一离开,几个年轻马倌便开始惦记他们的情人。傍晚,有两个小马倌快马飞奔,去找夜里在蒙古包外下夜的姑娘们“下夜”去了。额仑草原的“下夜”一词内容双关,跟姑娘们千万不能笑着说“下夜”,要不然人家没准真会等上一夜。
庞大的马群已经将粗草苦草吃得只剩下秃秆,吃不到夜草的马群有些熬不住了。但是大儿马子们却像凶恶的狱警,紧紧地看押着家族成员,谁敢向草甸走几步,马上就被它喝回。马群在饥饿中罚站,儿马子却还得饿着肚子四方巡逻。
一直耐心潜伏在远处乱草棵子里的狼,也早已饿瘪了肚皮,尤其闻到了肉锅里冒出的香味,狼群更是饥饿难耐。而且狼群在这片少蚊的沙地也养足了精神,正在暗暗等待战机。巴
图估计,额仑草原半数的狼群,都已经潜伏在沙地周围了,只是不敢轻易下手。众多的马倌们个个荷枪实弹,凶猛强悍的儿马子全都守在马群外围。有几匹野劲无处发泄的大儿马子,不断向黑暗中的狼影跺蹄咆哮,那架势恨不得想咬住一条狼的脊背,再把它甩到天上去,等它掉下来的时候再用巨蹄把狼头跺碎。然而,野放的马群最大的弱点是没有狗。草原人最终也没有把顾家恋家的看家狗,训练成马群的卫兵。
晚饭后,巴图带着张继原,专门到马群远处的大草棵子里寻查狼的踪迹。但是他俩把路线转圈放大了好几圈,仍然没有发现新鲜的狼爪印。巴图隐隐感到不安,前几天他远距离巡查的时候,还见过一两条狼的影子,可是在人马都有些松懈的时候,狼却没了踪影。他知道,狼群在发动总攻之前,往往主动脱离它们要攻击的目标,故意后撤以再一次迷惑人畜。
张继原对如此平静的马场也感到了莫名的紧张。两人同时想到了天气,抬头望去,西北天空星星不见了,阴云密布,正朝沙地方向逼近,两人赶紧拨转马头奔回驻地。巴图发现其他三个马群都少了一个马倌,一问大马倌,有的说是去场部领电池了,有的说是回大队部看病去了。巴图大怒:我知道他们上哪儿去了,要是今儿夜里出了大事,那几个开小差的,非交场部严办不可。又指着马倌们说:今天夜里谁也不准睡觉,每个人都换上自己最好的马,整夜值班,一定要把马群圈住,不能让马群冲下草甸,狼群今晚准来!
马倌们急忙搭配新旧电池,装填子弹,穿上雨衣,急奔马群换马,准备接战。
上半夜,沙地上的吆喝声响了,手电光柱多了。强悍的马倌和儿马子死死地圈住马群,大马们似乎感到了狼的气息,也尽量往外圈站,用血肉之躯,筑成了几道围墙,把圈中的安全之地让给母马小马和马驹子。小马驹子躲在母马身旁寸步不离。张继原好像能听到马群中千百颗心脏跳动的怦怦声,和他的心跳得一样快速猛烈。
到下半夜,一阵狂风过后,突然从空中砸下一个巨雷,轰地一声,马群中间像是爆炸了一个火药库。刹那间,地动山摇,群马惊嘶,所有的大小马群全炸了群,近两千匹马在圈中乱撞乱跑。儿马子全都头朝圈里,疯了似地用两条后腿站起来,用两只前蹄,劈打刨击那些吓破胆、往外冲的惊马。马倌们狂喊猛抽马群,帮助儿马子死守最后一道防线。但是,天上很快又砸下一连串巨雷,空中的闪电犹如一条条剧烈痉挛的神经纤维,一直颤动到马群中。马群好像遭受地震的高山环形水库,四处崩堤,一下子冲垮了儿马子和马倌的防线,神经质地疯跑起来。
霹雷的巨响压倒了人喊马嘶和枪声,闪电的强光盖住了手电的光柱。黑暗中短暂的亮光中,只见一条条银灰色的大狼,从四面八方冲进了马群。马倌们全都吓白了脸,张继原大叫:狼来了!狼来了!声音已变了调。他从来没有见过在腾格里雷鸣电闪发怒助威声中,狼群如此气势凶猛的集团性攻击。狼群犹如得到腾格里天旨的正义神兵,师出有名,替天行道,替草原复仇,凶狠地杀入马群,屠杀毁草破地的罪魁——蒙古马。
刚被雷击破胆的马群,又遭逢气焰嚣张的狼群围攻,集体团队精神顿时土崩瓦解,它们只剩下最后的本能——逃命。兵败如山倒,惊马更胜过败兵。在雷电和黑暗的掩护下,狼群以飞箭的速度直插马群中央,随即中心开花,然后急转掉头,又冲向四周的马群,把马群冲得七零八落,冲成了最有利于狼群各个击破的一盘散沙。
狼群攻击的第一目标是马驹子。从来没有听到过霹雳般炸雷声的小马驹,早已吓得呆若木马。大狼们一口一个,一口一匹,迅速咬杀马驹。短短几分钟,已有有十几匹马驹子倒在沙场。只有那些最胆大机警的马驹,紧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