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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什么花儿?”陈芷清端详着自己的作品。
“有点像山丹花;”Q不敢确定;“但花梗与叶子又不像。”
“问问这位画家老夫子;”她瞅着我;脸颊上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儿。她管我叫夫子;我差点听成夫君。
“这是兰花。”我严肃地说。
“你蒙人!”她嚷了起来;“哪有这样的兰花?兰花是叶子;是草。”
“不!”我说:“《劝学篇》上说;兰槐之根是为芷。芷;就你名字的那个芷;多年生草本植物;夏天开花;白色;根可入药。”我的口气很像个考据家或老中医。
“这是从哪儿扯到哪儿啦?”酒窝儿较前更深了许多;婀娜的身姿欹侧有致。
Q觉得有点热;也脱去外衣;做活儿挺来劲。把她们教会了;我反倒没事可干了;但又不想离开。跟潘志成挂画肯定不如坐在这儿陪女同学聊天好;我觉得我这个看法不错。
“不是说昨天语文课检查背诵《孔雀东南飞》吗?你们班考了吗?”我总得找点儿话说。
“大家都背了;又不考了。”陈芷清说。
“这么说你会啦?你能背下全首一千七百八十五字?”我不大相信。
江南淑女(4)
“不行。有人提醒还差不多。”
“我给提醒;背吧!”我很想听半生不熟的上海普通话;便极力怂恿。
“孔雀;孔雀东南飞。”刚念了一句又停住了;不好意思了;脸也红了。
“这才是;”我做出无所谓的样子;故意不从开头背起:“鸡鸣外欲曙;新妇起严妆。著我绣夹裙;事事四五通……”
我一带动;果然生效;她接着背时;我悄悄停止;但闻:“足下蹑丝履;头上玳瑁光;腰若流纨素;耳著明月璫。”她已经适应了;继续背下去;“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Q也附合进来;“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
两个声部的女声二重唱真是动人;如同奏响了江南的《采茶舞曲》;吴娃越女的袅娜身姿和燕语莺啼的吴侬软语;织出了声情并茂的宜人图画;画室壁上的所有图画一时黯然失色;被两个少女的童声所替代。
死记硬背是女生的看家本领;看得出她们对得到这个炫耀的机会很兴奋。我根本提示不了什么;并且人家也不需要。
声音终于退出画外。当她们静下来时;只留下两张绯红的脸蛋和采茶女左采右采的窈窕身姿。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了印贺年片的那双白皙圆润的纤手上。“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我喃喃自语。
“要背就大声点儿。”Q对我已经不陌生了。
“光会背是不行的;要学会理解;”我摹拟着老师的口吻;并伸出自己的一只手看着;“指如削葱根;你看这手指;就像剥了皮的葱根;嫩白;而且细腻;而且……”
两位女郎笑得前俯后仰。
“指如松树皮;臂如细麻杆儿;”陈芷清吟道:“就你那手啊……”
Q笑得弯下腰。
“葱根在这里;”我指了指按在石膏板上的她的手;她赶紧把手抽了回去;藏在桌子下面;“那么口如含朱丹呢?”我的眼睛盯着她的嘴唇。
“去;去;”粉面又白里透红了;“这儿用不着你了;跟潘志成挂画去!”
我一边说着好好好;一边真的站起来;给志成帮忙去了;心里却十分得意。得意什么呢?我也不知道。
兰老师回来了;看我正忙着挂画;肯定认为我是个很本分的好学生。
梁园馆(1)
如果没有毕业升学的隐隐的烦恼;我的整个高中时代可以说全是美好的。以我这个毫无背景的出身;在B九中能时时处处受到最惠之待遇;真是匪夷所思。我之所以赢得老师们的偏爱与同学们的注意;说穿了;仅仅是会画画这么一点雕虫小技;说起我如同说到某某人会踢球某某人会变戏法一样。但这毕竟也是个成功。
一九六三年一月快放假的时候;图书馆由西三楼倒在东三楼;美术兰老师临时搬到东一楼生活指导宿老师的屋里合署办公。我们常去找兰老师;自然与其同屋的宿老师相熟了。放假了;宿老师要回老家过年;在兰老师的疏通下;同意我在这间屋画一个假期的画。宿老师一走;我在一天之内就把这间办公室变了模样。安起一个大炉子;学校有不花钱而又烧不完的煤。墙上钉满了国画;有床铺、大桌、卷柜、唱片;以及一应画具。这小天地属于我了。
境由心造;我此刻仿佛做了小国之君;享受着皇帝才有的得意心情。人生于世;“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言人无二三”;若是找到一二件如意之事;得二三个可与言之人;这不是很难得的事情吗?我在这里画《桃花源图》、《丽人行》、《荷塘雨后》;临摹邵宇的担水农家女与张令涛、胡若佛的古装连环画。每天都有同学和朋友来玩来坐。董君、刘君、潘志成、赵君;每天都能轮番见到。有了这个好所在;我连家都不回了。除了大年三十夜里与大年初一在家睡了两觉之外;整个假期都是在这里过的。
古人云“梁园虽好;究非久留之地”;我把这间临时的居所命名为“梁园馆”。一个中学生能取出什么雅号;仅能达意可也。
这期间发生了一件事;足以导致了“张君瑞害相思”。其实;也称不上是件事情;只是在我独居梁园馆作画的期间;她来过这里一次。
什么事也没有;仅仅是一次仿佛路过仿佛闲来串门的一见;在我的心理历程上却引起了灵魂的震撼。不用交待;读者完全可以推断出我指的是那位江南淑女陈芷清。
我们在一个年级邂逅已过两年半了;这期间除了去年暑假找她要过李老师在津地址、月前美术布展时跟她一起印过贺年片这两次接触之外;仍然是《洛神赋》所说的“恨无由以交接”。我的窝囊秉性决定了我永远不可能成为一个勇敢的追求者。如果我主动给人写个字条而不幸被交到老师手里;或主动到人家住所无端造访而受到带搭不理的冷遇;我的怯懦和我的自尊说不定会把我推向没脸见人的绝路。因此;尽管我已经到了开始注意女同学的鬓发与体形的年龄;却绝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守株待兔地期待着别人向我示爱。
我的期盼终于有了回报。假期的校园分外寥落。不回家过年的住校生与老师在去传达室取书报信件时;路过我这里偶尔进来看看;对我的画赞美上一半句。今年寒假陈芷清没回上海;她的寂寞是可以想象的。有一天她领了个小孩子到我屋里玩;这是我始料未及的。可惜小国之君摆不出一桌满汉全席;而带着别人孩子作掩饰的女同学也不可能屈尊留饮。会见是在极其平淡与假装自然的态度中进行的。我既不能表示过分的殷勤;她也做出绝无他意的姿态;连句生动的笑话都没有。我们不算熟悉。
她走了。我不得安宁了。高楼静夜;一片落叶都会发出轰响。被我填满了煤块的炉火嗡嗡地燃烧着;多半个炉壁被烧得通红而透明。冬夜的超常的温暖;给人的已不是舒适;而是浮躁与焦灼。我努力搜寻着白天她印在我记忆屏幕上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她的那种羞怯腼腆的举动;鲜活而端庄的面容;妩媚动人的情致;像一道月光从暗夜里透露出来;把我笼罩住。我的心神在不确定里摇曳着;无傍无依;如断线的风筝。
她并无事情;为什么要来?她是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住的?她从来没有单独跟我在一起说过话;她虽然领着孩子;我们完全可以假定那孩子不存在;或假定他不是人而是贵族小姐的一只随身宠物。那就是说她是一个人来看另一个人;一个女同学来看望一个男同学;一个姑娘看望一个少年。我们并不相熟;不是一个班的;那么她是为了相熟而来的吗?她完全可以大大方方坦坦荡荡地来;如同住校的老师和同学一样;却为什么还要带一个宠物呢?避嫌?避什么嫌呢?是她已经有点儿爱上我还是怕我爱上她呢?她那遮遮掩掩的神情;以假装的从容与镇静所掩饰的拘束与慌乱;是显而易见的;又是令人费解的;猜不透是想和我在一起呢还是怕和我一起。
梁园馆(2)
现在;夜是这般宁静;灯华又如此净洁明亮;若是与她面对面清谈;该是多么富有韵味。可是她能来么?她为什么不敢再来呢?
然而;任我望穿秋水;伊人没有再来。
快开学了;人们陆续回来;都到我屋里转着看着。宿老师也回来了;坐了一会儿。为了表示对屋主人的谢意;我指着墙上临摹刘奎龄的一幅松鼠说:“送给您吧。”他很兴奋;说他正好带了些纸来;可以装裱一下。第二天;梁园馆骤然改观;我们搬走了。屋子打扫干净;墙上的画;地上的床都不见了;由宿舍迅即恢复为办公室模样。墙上只剩下一幅许诺出去的《松鼠》。
我把行李搬到西三楼大展览室;企图在那里过夜。西三楼是住校生宿舍;晚上怕大屋里冷;我就到刘君的寝室里住了一夜。
于君找我要画;鼓动我把那张松鼠取回送他;我犹豫了一会儿;居然真的拿回来给了他。他倒是挺珍惜我的画;哪怕是个小篆刻他都认真地保存着。可是答应了宿老师的画怎么办呢?这是什么学生!
我很怀念这段快乐的时光;写了首《梁园馆歌》:
美哉美哉梁园馆;雾帷深深锁校院。
晨露未晞诵古文;新报新刊余独览①。
舒窈纠兮十四娘②;莲叶田田水云乡③。
有美斯臻成大雅;集来笔底起苍黄。
我恋雅斋灯华灿;兴至夜阑犹未倦。
炉火烘烘若鼓琴;挥毫泼墨直达旦。
高士独居不觉孤;雅聚贤达趣不俗。
茅舍④常来谈空有;于君夜伴作苦读⑤。
董君有车驮往返⑥;会保日来观执管⑦;
志成收罢小书摊;临池犹作临渊羡⑧。
江南淑女住平房;寻得借口探同窗;
绕膝携来谁家子;避嫌欲盖却弥彰。
可恼伊人不常至;教人夜夜翻心事;
交甫能怨不能言⑨;独抱寒衾怀清芷。
大槐一梦二十天;渔郎幸遇武陵源。
梁园信美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