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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舅(1)
村里人有一条进城之路就是当兵转业。我二舅就是这么进的天津。我家至今还存有一张“三次赴朝纪念”的照片;就是我二舅和他的战友穿军装照的。二舅转业后分到了河西区的一所中学当领导;这样他就有机会常来看看我妈和我三姨;我们则又多了一个在城里的娘家亲。
革命可以改变人许多本来的性情;惟独官本位未能稍减;官阶的特别价值是谁也忽视不了的;它成了人的价值的一个重要标志。
不久;农民出身的领导被一位城里教师相中了。这是二舅从来未敢梦想的事。他在梦里也许抱过田螺姑娘;却没想过去碰碰都市女郎的裙子。但奇迹真的发生了。我们也不必把这一切都理解为官阶的魅力——那很可能亵渎了真实的爱情——单就我二舅的个头、身材、五官和性格;确也能构成女性心目中的伟男了。从羞怯躲闪到借题接近;从工作关怀到生活照顾;从思想交心到林间漫步;双方都感觉到不只是同事了。我真想象不出她跟二舅谈什么能谈到十一点半;让工友开开校门才一同回去;更想象不出二舅是给她讲战争故事呢还是讲窝瓜的种植与管理。当生活逻辑不通时;我们不得不绕了回来:他是领导;她是属下。
总之;庄稼汉的心悸动了;命运要牵引着他走入一个全新的领域;去体验去享受众生平等的欢乐;去享受人人都有权利追求却不是人人都有运气获取的温馨。狂涛凶猛地撞击着转业兵的心扉;他必须做出决定。
他来找他的姐姐。
“这怎么行呢?”妈妈也不见得就有主意;有的只是问题;“那她二舅母怎么办呢?”
其实二舅不可能没想过这个问题;他来只是不明确地想等一个意外的援助与鼓励。显然;意外没有发生。
二舅闷着头只是抽烟;没再说话。
二舅母是后三河嫁到前三河的。入伍前他们就结了婚;已经有了两个儿子。大表弟比我小不了几岁。夏天我妈带我们去过姥姥家。是坐乡下来的胶轮马车去的。
高大的杨树在连接城乡的土道上搭成一路绿荫;等距的树干栏杆般地在眼前依次闪过;把盛夏的炎阳切割成一条条;键盘似地在人们的脸上弹奏着田园交响诗。路畔小车上堆放着白皮茄子;我感到一阵新奇;车倌下去买了一兜子送到车上:“城里人;当水果吃吧。”我们真的啃了起来;有点甜。香瓜已经下来了;又一兜子送到车上:“吃吧;别洗了;没水!”我们当然不洗了;嘣的一声掰开;瓜瓤溅了一片。大车东倒西歪地过了一座小木桥;姥姥家到了。
二舅家像办喜事一样;老老少少一院子人。妈妈说这是姨姥姥;我就叫一声姨姥姥;那是表舅我就叫一声表舅;根本记不清谁是谁。
“这是你二舅母。”我这才留意起来。
很失望。不是一般的失望。这个女人怎么能比二舅还老呢?又黑又瘦的脸上分布了不少皱纹;嘴唇包不住的牙齿在最突出的尖端接合部汇合。显然是今天新换的衫子;很不谐合地在身上僵硬地打几处褶子;袖口里伸出两条不知所措的手臂;憨笑地对我说:“快上屋里吧。”
这种场面肯定是用不着我帮忙的;妈妈全身心地应酬着乡里乡亲。二舅母招呼女人们拉火做饭;喧闹里蒸腾着无比浓厚的农家乐。
饭后;我跟着二舅母听她安排睡处。一个两岁多的男孩子在炕上睡着;舅母要把他抱起来给我腾地方;一摸孩子;舅母自语道:“我一猜就尿了。这回可现眼喽!”那动作、那表情;一个十足的贤良农村妇女的形象。
我一辈子就记住了二舅母这么一句话;这么一个表情;但她的朴实憨厚勤快忍耐已经印到我的脑海里。
从那一刻起;二舅母不再丑了。
怎么能辜负这么个好人呢?
二舅终于没敢迈出那一步。他做过怎样激烈的斗争;心里承受了多么巨大的关于爱情的痛苦;他怎样回绝的那位都市女郎;他用了多久才恢复的正常;我不管。
后来;二舅领着二舅母到城里矫正了牙齿;烫了发;照了相;虽然并没有矫正得了二舅母的土气;我们也已心存感激了。
二舅(2)
农村出来的城市人;如果把朴实也矫正了;我们还有什么价值能跟城里人比呢!
乐事拾珍(1)
孩子并不因为穷就能泯灭爱玩耍的天性。
能给我们带来快乐的玩具;掰着一个巴掌就数完了:毛片、烟盒、玻璃球。毛片是用马粪纸板贴一层白纸分成若干小格印上各种人物的彩色画片;买来用剪子剪开就成了五十张小画片;上边印的是古代人物:水浒一百零八将、三国人物、历朝美人之类。
画片印得很粗糙;据我现在的眼光看;是锌版单色套印的;有的颜色错了位与衣纹并不吻合。但那却是我那个年龄的孩子们最为珍爱的财富。它可以摆阔;可以交换;最主要的是可以赌博。拍毛片;每人出五张;摞在一起;整一整;放在地上;然后石头、剪子、布确定谁来开局;用手掌在毛片侧边用力一拍;翻过去的就归自己了。如果你不怕手疼;你就发狠劲吧。有时候真能一摞翻个底朝天;喜出望外地欢呼起来;对方便气急败坏地说:“快点出牌!”有时一掌下去一摞牌纹丝不动;手却震得火辣辣的疼;疼得用嘴吹或夹在腿中间;不知如何是好。
海记大院靠近门房的一个轻易没人出进的门口有一块石板;由于我们经年累月地磨擦;变得十分光洁;那是我们心中最美而诱人的乐土;做梦都能梦见那块石头。烟盒是不用花钱的玩具。只要留心;车马大店经常能捡到。“大婴孩”是常见的中档烟;“恒大”、“大前门”就算好烟了;“绿叶”、“勇士”是穷苦的下等人的廉价物。把烟盒摊平;叠成三角;盒面主要部分的一面叫做正面。烟三角可以放在地上用另一只搧;搧过去算赢。因其太轻;使不上劲儿;大家喜欢玩吊三角。每人手持一个;按在墙上约定的高度;一松手;三角落地;若是正面朝上;可以取回。否则对方掉出正面;统归其所有。有时你一张我一张;落地全是反面;存的多了;这时谁要是弄出个正面来;便可大捞一把。这是最揪心的时候;也是大输大赢、大失败大辉煌的时候;弄好了瞬间暴富;弄不好家底赔塌。小户人家经不起这样的大起大落。一到这时候我便摸出一张我的看家法宝;是我自制的两面全是正面的烟盒三角;伪装出十分紧张的样子;祈祷着;一闭眼;一松手;一看;做惊喜状;欢呼起来;把地上的一堆敛巴起来;扬长而去。那是一张慎用的牌;轻易不用;否则一旦让人发现;我的人品就完了。所以我的尺度把握得十分之好。有一次休闲时被人翻见过一次:“咦;这个烟盒怎么两面全是正面?”我很惊慌;但仍能装作不解的样子接过来;纳闷地说:“真是!这叫什么玩意儿?哪来的呢?这也没法玩呀!”边说边不以为然地撕了。撕了并不妨碍再做一张。
感谢主赐给我们食物;并赐给我们智慧。
如果能看一场电影;那称得上是刻骨铭心的乐事了。偌大的白布上映出活动着的人影;很清晰;很逼真;是无法比拟的。黑白片;下雨一样地流动着的白道子;一点也不会引起孩子们挑剔;只要不断片;我们对座位的前后正斜、对迟到找座者绝无怨言。瞬息万变的画面魔幻般神奇;枪声炮火惊心动魄。若是真的看懂;会很动情呢!《渡江侦察记》的吴老贵死了;装着酒的军用水壶倒了;酒流了出来;孩子的泪水也流出来。《夏伯阳》的电影海报至今还印在我的脑子里;迫击炮;留八字胡的夏伯阳;挥手向前勇猛刚毅的英姿;仅此便能想见故事之精彩了。
星期天;爸爸带我去离家很远的下瓦房;我知道有可能看上电影。我当然不能问;问就等于表示愿望;表示要求;万一不是带你去看电影呢;你不是找挨训吗!从东楼走到下瓦房要过一个桥;桥下是通向挂甲寺的一条污水河。桥的中央通无轨电车;车道两侧的人行道是木板拼成的;有一片掉了;能看见桥下流淌的水。每次走到这里我都往下看;想象着掉下去会是什么情景。街道两旁全是店铺;糕点铺里陈列的大八件、小八件像一个个白色的花苞;从酥脆的裂口上能看见带青丝玫瑰以及核桃仁之类的豆沙馅。
我不能多看;我知道那是与我无关的食品;太关注太流连会招来一顿臭骂。向左拐便是下瓦房了。人民公园的南墙成了这条街的天然屏障;屏障与马路之间的空地成了五花八门的地摊。油炸豆腐一分钱一块;超过一分钱的小食品又不在我的关心之内了。有摆摊治脚气、修鸡眼的;一堆蜡黄的肉丁堆在白布上表示地摊主人的技艺与成果。有点痦子的;白布上用毛笔画一个头像;五官端正如佛;脸的各处疏密不均地点着红点;标有穴位名称。有两个小盒或是带盖小碗;装着药水。守摊那个师傅见了我爸;故人重逢般地热情打招呼。“没事儿;带孩子去看场电影;”爸爸说着蹲了下来。守摊师傅赶紧递过一个小板凳;又看看我;“少爷坐哪儿呢?”其实我已经注意到他再无板凳了。爸爸赶紧说:“不用不用;小孩子站着行啦!”
乐事拾珍(2)
“还是老行当?”爸爸问。
“别的干不了啊;咱还会嘛呢!”师傅说。
“我替你盯会儿?”爸爸冒出这么一句。
“行行;敢情好。”
我爸爸先前也会点痦子。会相面会算卦的人;点痦子小菜一碟。“盯会儿”是什么意思呢?我这才明白;就是借您的摊位用您的药水器械做两个活儿;孩子的电影票钱不就结了。我真佩服爸爸的机敏;也知道了爸爸兜里的实力。
太阳行走的竟是如此缓慢;贪玩的孩子从来没舍得像今天这样拿出这么长时间来体验。我真希望有一两个顾主来赏光;一则能成全我的电影之梦;一则免去爸爸这么木然坐着的尴尬。还是这位师傅善解人意:“天晚了;”他塞给我爸爸两毛钱;“再晚;晚场也赶不上了。”
“这;这……”爸爸笑得并不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