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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提方力这儿子也罢,提起他,无疑是触着了浩梅的隐痛。
孩子生下来是个低能儿,不是他的错。
生命既已被带到这世界来,就得由做父母的来担承责任。
方力自小丧父,浩梅母兼父职,总得要好好照顾他这辈子了!
因而,尤祖荫的劝告生效了。
“可是,我也得照顾阿菁,她在这儿无亲无故。”
樊浩梅这么一说,尤祖荫就正色道:
“我负责给刘菁介绍一些名媛,叫她上门去为她们做指压,别在你的地盘沾太多的光。阿梅,刘菁不是方力,要你拖着她的手,携带她一辈子。”
果然,尤祖荫言出必行,也亏刘菁是个善于变通的女人,给她介绍了几个阔太太之后,基本上很快就成功地另立门户了。
在这件事上,浩梅比刘菁更感谢尤祖荫,因为浩梅明白,若不是尤祖荫真的把她当朋友看待,如此高贵身分的一个大亨,是真犯不着为自己的生活作出如此周详的布局与安排的。
樊浩梅从来都晓得透过一件事去看一个人的心。
又另有一次,樊浩梅隔壁的张妈忽然在家里的洗手间滑倒,头撞在抽水马桶上昏迷过去,吓得张妈的儿媳妇阿金拼命敲浩梅的门求救。
当时樊浩梅正在替尤祖荫做按摩,也顾不了失礼,把客人扔下,一方面摇电话召十字车,另一方面冲到张妈家去安抚那六神无主的年轻张家媳妇。
没想到救护车把张妈抬到医院急症室去之后,当值的护士跑出来跟浩梅和阿金说:
“放心吧!你们的朋友尤祖荫先生是我们主任医生杨世昆的世伯,尤先生打了电话来关照,杨医生一定会额外留神为伤者治理的。”
没有开口相求,而获得援手,这份情谊是更加珍贵的。
所以,樊浩梅在求神庇佑尤祖荫时,她其实是充满信心的,因为她从来都笃信善有善报。
浩梅默祷完了,提了菜篮,准备到菜市场去买一尾新鲜鱼。今儿个晚上女儿方明说好了要回家来吃晚饭。
方明今年二十六岁了,比方力大两年,跟她的弟弟是个极强烈的对比。方明非常的聪明,也相当的美丽,她几乎遗传了父母脸容上各种优点,尤其是那双皎洁明亮的眼睛,和那种幽幽地看人一眼,就会叫人心上软化的神奇功力,是方亨生前最独特之处。
方明的皮肤是浩梅的翻版,嫩白之中透出酡红,叫人一看就会猜她是个上海姑娘。
浩梅记得方明小时候,有一次人家问她:
“小明明,你是上海姑娘不是?”
方明点点头承认了,就给她爹教训了一个晚上。方亨临上床睡觉前,还狠狠的睁了女儿一眼。
自此以后,方明给人提供的答案最详细不过了,她会得说:
“我爹是广东人,妈是上海人,我是香港出生的。”
这就既合符事实,也没有偏帮或开罪哪一方了。
方明其实从小就是个很晓得看人眉头眼额,知道如何看风驶的孩子。
这反而叫浩梅有时会担心女儿是过分的精乖了。她就曾把自己的顾虑告诉过丈夫:
“我们家的明明无疑是个漂亮的孩子,如果品性纯厚一点就更教我安乐了。”
方亨听了,白她一眼,回应:
“你这是什么意思?要像方力那模样儿,才叫你放心?”
自从小儿子方力出生,证明是个先天的低能儿之后,方亨的心情一直不怎么样,这浩梅是知道的。
浩梅一直极力忍受,不去增加丈夫的心理压力。
浩梅尤其害怕触怒了方亨,对她收养的大儿子殷家宝更造成伤害。
殷家宝是浩梅在嫁给方亨之前就捡回来抚养的孤儿。
当年,樊浩梅从上海到香港来,投靠住在威灵顿街这幢旧楼内的姨母时,还是个二十岁刚出头的姑娘,她很晓得寄人篱下不是长久之计,必须尽快以双手养活自己。于是,写好了一张介绍指压服务的红标纸,贴在永吉街陆羽茶室旁的街灯灯柱之上,果然招来了一班走单帮的黄金水客,开始她的创业历程。
方亨其实也是浩梅的顾客之一。
在一个隆冬的晚上,方亨约好了浩梅去高升戏院看粤剧,回来已经是晚上十一时多了,唐楼的楼梯间乌墨墨的,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就在转上三楼的弯位处,浩梅踢着一件东西,人失去了重心,就要仆跌在地,方亨连忙一把抓住她,问:
“怎么呢?”
浩梅带点慌张地回答:
“脚下踩到了件软绵绵的东西。方亨,那是什么呢?”
“对不起……太太……是我……”回应的声音相当微弱,但浩梅听得很清楚。
她惊喊:
“怎么会有人躺在楼梯间呢?”
“太太……我和我的孩子无家可归……”
“滚,滚,管你有家还是无家,反正别呆在这儿,否则,报警抓你!”方亨很不耐烦地一边说,一边抓住浩梅的臂弯,跨过了那一大堆“东西”,就往三楼走去。
“方亨,他们怪可怜的。”浩梅走进家门去时,还不住回头探看。
“可怜的人多的是,你天天跟人家按摩十来个小时,才拿那么一点点钱,不也很可怜吗?”
方亨说罢,把浩梅推进屋子里,顺手关上门,道:
“睡吧!明天我到广州去,下周回来再看你。”
这一夜,浩梅在床上辗转反侧,老睡不牢,可不是为了要小别方亨。
自从方亨约会浩梅之后,她已经习惯了对方的营商方式,方亨既是水客,就不可能每天都呆在香港,每隔几天才见一次面,反而增加了彼此的生活情趣。
浩梅知道自己无法入睡的原因,是她惦记着刚才楼梯间那女乞丐的说话。
她说:
“我和我的孩子都无家可归……”
香港这年的天气反常地寒冷,这一夜叫瑟缩在楼梯间的母子怎么过?
浩梅越想越不忍,终于披衣而起,拿了支强力的手电筒出门去。
就在二楼和三楼的楼梯转弯处,看到那堆乌墨墨的东西仍然在蠕动着。
“大婶!”浩梅蹲下来,问道:“你冷吗?”
在手电筒的照明下,她终于看到了一张瘦削而苍老的脸,露出了恳恳地哀求的神态来。
这教浩梅很自然地问:
“大婶,你要我帮忙什么吗?”
“求你!”对方使劲地一把抓住了浩梅的衣角,道:“我的孩子饿极了,给他一碗稀粥,成吗?”
“你的孩子呢?”浩梅问。
女乞丐这才从墙角抓了个布包似的东西,塞到浩梅手上去,道:
“我的儿子叫殷家宝,是我们殷家的宝贝……求你,救救我们家剩下来的……惟一的宝贝……”
浩梅不得不接过这件“宝贝”,道:
“殷大婶,你也饿了,是不是?”
“别管我,让孩子先吃……”
殷大婶用她软弱无力的手,拼命的推浩梅,浩梅下意识地抱起了那包叫“殷家宝”的东西,转身回屋子里去。
她是打算先让孩子吃饱了,再翻些什么干粮出来,送给孩子的母亲。
第一部分金融大风暴(3)
当浩梅把那个残旧的布包放在床上,小心翼翼地将它打开后,触眼就是一双黄浊无神的眼睛。
这双眼睛不应该属于一个一岁大的婴儿,在浩梅的概念里,把孩子带到这世界上来,就得让他最起码有一个无惊无险、无忧无虑的童年。
浩梅是解放前才出生的孩子,她父母在故乡经历的劫难不是不多的。然而,她拥有一个温暖愉快的童年,捱饥抵饿的事,在浩梅的记忆中是没有过的。
浩梅想停当了,先就从锅子里盛出了一碗白米饭,拿了只汤匙,一口一口将白米饭往孩子的嘴里送。
不消一会儿,奇迹出现了,浩梅怀抱中的婴儿竟然晓得对她笑了,黄浊的眼睛渐渐转白,还带着一点亮光。一张小嘴张开来,努力地拼出了一个单音字:
“妈……妈……”
浩梅呆住了,她心上猛地抽动一下,通体像畅流着一股暖流,令她觉得无比的温软舒服。那种感觉比较她跟方亨的初吻更教她回味不已。原来一个女人被唤作妈妈时,是会令她感到无上的骄傲的。
浩梅紧紧的抱着婴儿,近乎欢呼地说:
“殷家宝……我带你去找你妈妈吧!”
可是,完完全全出乎浩梅的意料之外,她再没法子为殷家宝找回他的妈妈了。
当时浩梅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她上上下下的在旧楼内直走了几遍,甚至连邻近的楼梯间都搜遍了,就是没有办法把殷家大婶找出来。
浩梅六神无主,彷徨无措。直至方亨回来知悉此事,冷冷地说:
“难得有你这么一个傻丫头肯抱了孩子回家去,做娘的乐得为她的宝贝寻到有瓦遮头的地方,怎么还会回来认领他了。”
真是一言惊醒梦中人。
浩梅知道方亨的推断是对的,只是她从另一个角度去看这件事。
天下间没有愿意骨肉分离的母亲,除非是情不得已。穷途末路的殷家大婶肯离开殷家宝,也在于她放心把儿子交托在一个善心人的手上去。
这份重托虽未经当事人承诺,但樊浩梅不愿意辜负殷大婶的信任。
浩梅收养殷家宝的决定,差点叫她跟方亨的婚事告吹。
方亨提出过相当严重的抗议,可是,无效。
浩梅不是个爱吵架和会吵架的人,只是她的主意下定之后,就会默默地以行动交代一切。
方亨曾愤怒地声言跟浩梅断绝来往,浩梅只难堪地点点头,就把大门关上了。直至三个星期后,方亨重新再摸上门来,给浩梅说:
“我跟你姨母说好了,莲香的礼饼是贵一点,但品质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