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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殷家宝只好缓缓地挂上电话。
李善舫听完了殷家宝的电话之后,立即全情全神全心全意投入他这两天一夜的上海假期之中。
他干脆把手提电话关掉,换上了一身便服,便应约出门去。
约会的对象再不是市领导,亦不是上海商界内的金融同业,而是被他邀请同到上海来的按摩师樊浩梅。
樊浩梅其实是以雇员身分随着宝隆的队伍到上海来的,很多时,她的客户到外地出差,也会约她同行,以便在这两三天可以单独提供指压服务。
在外头飘泊干活了三十多年,没有回到故乡来的樊浩梅,对这次上海之行特别的兴奋和感慨。
说实在的,樊浩梅在上海的亲属已不多了,她到香港谋生时,父母已经去世,惟一最亲的、那位住在香港的姨母,是位无儿无女的寡妇。只是姨母夫家还有两个侄儿在上海,算得上是樊浩梅的表兄弟,平日虽也有书信来往,可是血缘毕竟遥远,也就激不起樊浩梅争取亲属相聚的情绪,事必要在繁忙的生活时间表内抽出空间来,回上海谋求一见。
没想到,这次应李善舫之邀,回到故乡来,定睛一看,吓傻了眼。
怎么说呢?
樊浩梅没法子再认得出上海来。
除了一些刻意地保存着旧日风味的建筑物之外,与其说现在的上海是旧日的上海,倒不如说它的外貌更像今日的香港,尤其是浦东,像童话里坐上了南瓜车去赴皇室之宴的灰姑娘,怎么可以摇身一变而成了个公主模样。
第四部分金融大风暴(37)
从前一江之隔,只有西边是繁华文明的代表,在浦东长大的樊浩梅,太知道贫乏穷困的模样儿了。
谁会想到今日的浦东外貌,可以媲美任何一个海外的大埠,包括香港在内。
十年人事几番新。
上海的这番新是太出人意表,意味着外头世界能做到的事,上海也一样能赶得上,甚或赶过头去。
樊浩梅心底的感慨与兴奋都已冲出了个人和家庭的范畴,正为社会、国家和民族的前景而发出衷诚的欢呼和喝采声了。
这天,樊浩梅接到了李善舫的通知,与他一起晚饭。
约好了在酒店的大堂等候,上了车,李善舫就兴致勃勃地说:
“阿梅,你拿个主意,我们到哪儿去吃顿地道的上海晚饭?”
“我?”樊浩梅有点不知所措。
“对,你还记得有哪些老的馆子,值得我们去光顾?”
“就是记得也不管用,这几天我到熟悉的各区逛了一圈,全都变得陌生了。”樊浩梅回转头来,指着刚经过的一个路口,慌忙道:“从前在这街口转进去,有几条小巷,就有两三家老店,烧的小菜好吃极了,可是呀,现今连小巷都没有了,几条小巷连接成一条街,盖了与天争高的商厦来呢!”
李善舫凝视着指手划脚、神情兴奋的樊浩梅,发现在她已有皱纹的脸庞上竟浮现着一份童真。
樊浩梅令他又想起了柳信之。
李善舫心想,眼前的这个女人原来有一份难以拒抗的魅力,就是往往能轻而易举、顺理成章地把人带进时光隧道,重拾年轻的情怀,重临旧时的情景。
结果,司机把他们带到一家上海菜的小馆子门口,让他们去享受一顿不必说应酬话,不必边吃饭边动脑筋的舒服晚饭。
不约而同地,李善舫和樊浩梅都呼噜呼噜地灌上了三大碗酸辣汤。
李善舫说:
“这汤呀,真是地道的,那味儿比香港的就不一样。”
“嗯。”樊浩梅回应:“我在香港挺少上馆子,要吃上海菜,都是自己动手烧,告诉你,家宝就能烧比这更棒的酸辣汤。”
“是不是名师门下出高徒?”
樊浩梅笑道:
“多谢夸赞,将来有机会,我们母子俩上场为你烧一顿好吃的。”
“一言为定,回去就作这样的安排。”
“你好急躁!”
“该做的好事还拖拉着不做,说不过去吧!”
“成,为你烧一顿好饭,作为回报你带我回上海来。”
“找到你的亲人,高兴吗?”
樊浩梅点头,道:
“我跟我姨母夫家的侄儿提起房子迁拆的事,他们都说,既是姨母留给我的,就由我全权作主,他们毫无意见。看来,我这几位亲人都活得比我更丰衣足食呢,全在静安区购下房子自住了,不会再在我香港那破房子身上打什么主意了。”
“你呢?愿意出让它吗?还是仍有不舍?”
“是仍有不舍。”樊浩梅道。
“为你个人,就一辈子住在威灵顿街这旧唐楼也是可以的,但你得为下一代着想。”
李善舫这么一说,樊浩梅的神色就不怎么样了。
“是我的建议不对劲?”李善舫问。
“不,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方明已自立门户,无须我对她照顾了,家宝则早晚会搬出去的,他也有点本事成家立室,只余方力和我母子二人,住哪儿不都一样,那又何必要弃旧从新呢?”
“就是为了方力,你才要另搬过一处新的居所。”
“为什么?方力的智能连人性的基本虚荣感也不会感受得到呢,何必多此一举?”
“话不是这么说。”李善舫耐心地向浩梅解释:“房子老了,跟人一样,毛病就多起来,需要人不住照顾。方力有你一日,还可以应付疑难,否则,将他身边的困扰和问题减到最低限度,才是对他最大的帮忙。现代楼宇的管理大多妥善,不劳业主伤神,你想想,是不是?”
樊浩梅点点头,道:
“多谢你的提点。”
“你慢慢考虑,不必立即决定下来。”
“好的,有了答案,我会尽快告诉你。”
“你打算在上海逗留多少天?”
“你呢?”樊浩梅反问。
“偷得浮生半日闲对我是最大的奖励,能多留在上海一个晚上,已经很开心了,我打算明天就回香港去。”
“我也跟你一样,明天就回去吧!”
“你难得回来一转,就多留几天,到处走走,我是身不由己,香港的业务还是放心不下。”
“你放心不下的是业务,我放心不下的是儿子。”
樊浩梅原本想把方力带着来上海的,只是殷家宝和尤枫都反对,既怕途长路远,方力会出事,也不愿意樊浩梅沿途要照顾方力,反而不能轻松地度假。
尤枫且自告奋勇,在樊浩梅到上海的这几天,悉心地看管方力。
无疑,尤枫是个善良的女孩子,对方力甚有爱心,而且也因为她和殷家宝的感情发展得极度顺利,老早视樊浩梅一家为自己人看待了。
李善舫听樊浩梅这么说,带点幽默地回应:
“原来我和你都是带着心事旅行的人,真是同病相怜。”
樊浩梅笑道:
“能有机会旅行,已是很幸运了。”
对的,李善舫和樊浩梅肩膊上的重担虽不同类型,其实都是一般沉重。
“热爱责任的人生,可能是无法轻松得了。”李善舫说。
“是的。可是,如果放弃责任,人生就肯定痛苦了。”
李善舫骇异地望着樊浩梅,又一次,这个眼前女子让他有种回到从前日子去的感觉。
这种感觉教李善舫情不自禁地说:
“你的这句话,似曾相识。”
“是吗?谁对你说过同样的话了?”
“三十年前,一个叫柳信之的女孩子。”
樊浩梅没有作声,她静待李善舫把话说下去,她意识到这可能是一个很特别的故事。
果然,李善舫说:
“柳信之是我的中学同学,也是我的邻居,我们一起长大,感情很好,其后我决定要到香港谋生,邀她同行,她拒绝了。”
“为什么?”樊浩梅忍不住好奇地发问。
“因为她热爱责任。那个时候,她父母年纪很大,老父还有严重的糖尿病,所以她不愿意离开上海。
“就在我去香港前一晚,她对我说:
“‘放弃责任,会令我痛苦一辈子。’”
樊浩梅立即脱口道:
“离开你,难道就不痛苦吗?”
李善舫的眼眶刹那温热,他凝望了樊浩梅一会,才回答:
“你问得实在太好了。当年我孤身到香港时,就伤心了好一段日子。”
“对不起。”樊浩梅知道自己失言了,尴尬得微微低下头去。
“不要紧,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如今再碰到柳信之的话,怕都认不出她来了。”
樊浩梅问:
“你以后再没有找过她了?”
“没有。”李善舫带点高傲地回应:“见着了,有用吗?”
“你习惯只向前望,不再回顾。”
“可以这么说,这样的人生才有活力。”
樊浩梅点头,表示同意。
李善舫想了想,倒抽一口气,问:
“你在上海有故事吗?”
樊浩梅看了李善舫一眼,道:
“没有。是有点可惜吧?上海这地方适宜有些特别的故事,让人更能牢牢地记挂着她才是。”
“你是到了香港去才认识方亨的?”
樊浩梅点头:
“对,他是广东人。”
“我记得,那个时候,大伙儿在永吉街一带干活,方亨老叫我‘上海佬’,在他们一班广东水客之中,没有多少个是瞧得起我的呢!”
“事实证明他们看走了眼,方亨的际遇跟你是有若云泥了。”
“是的,他娶了一个相当贤慧和能干的妻子。”
李善舫说这句话时,并没有逃避樊浩梅的眼光。
有些时候,在特定环境内对着特定的人物,会情不自禁地说出一些平日不轻易说出口来的话。
樊浩梅初听,不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