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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亨曾愤怒地声言跟浩梅断绝来往,浩梅只难堪地点点头,就把大门关上了。直至三个星期后,方亨重新再摸上门来,给浩梅说:
“我跟你姨母说好了,莲香的礼饼是贵一点,但品质倒真是没话好说呢,反正姨母算是你的主婚人,就多迁就她老人家的主意吧!”
浩梅脸上发烫,轻轻的咬一咬下唇,道:
“孩子不改姓方了,就让他仍叫殷家宝好不好?说不定有一天,家宝的亲生母亲会回来寻访他呢?”
三十年了,殷家宝的生母再没有出现过。
在方亨还没有发生交通意外身亡之前,家宝和浩梅的一双儿女方明和方力总算是在有父有母的健康家庭环境之下成长。
方亨生前无疑是最钟爱既漂亮又健全的方明,而对殷家宝和方力心存偏见。但,在樊浩梅的羽翼下,家宝和方力所享受的母爱和教育,是无分彼此的。
浩梅从没有后悔当年把殷家宝收养,因为在她独力支撑家庭的二十多年里,家宝是最大的一份安慰。
殷家宝和樊浩梅的母子情份不是先天的,不是无可选择的,这就显得特别宝贝。
方亨在世时,对家宝最不怎么样,尤其是方力生下来是个低能儿,这跟聪明英挺的殷家宝比较,就更叫方亨伤心和不服气。
方亨很多时会禁捺不住,把一股怒气发泄到殷家宝身上去。
分明是方力傻瓜兮兮地闯的祸,方亨就偏要把账算到殷家宝的头上去。
就有一次,方力把父亲从大陆偷运下来的一个明崇祯年间的官窑瓮碗打破了,还张着嘴不住的呆笑,方亨怒不可遏,一把将旁立着的殷家宝抓着,拿了支粗藤子,不由分说就使出吃奶似的蛮劲,打得殷家宝的屁股开花。过了一会,方亨越想越舍不得那件千方百计才弄到手的古董,便又再揪起家宝来发泄喝问:
“裤子脏了不脱下来换,为什么呢?待你妈买菜回家来,看到你裤子上的血痕,好做我的是非,讨她的怜悯,是不是?”
方亨明知家宝屁股上的血干了,贴着了裤子,他也狠得下心,猛力地把裤子连皮带肉的扯下来,痛得家宝眼泪和汗水横流一脸,却做不得一句声。
夜里,俯卧在床上的家宝半睡半醒,不住地呻吟,叫坐在他床前守望的浩梅百感交集,急痛攻心,忍不住嚎哭起来。
“妈,妈……”家宝醒过来,转身一把抱着浩梅,道:“你怎么哭了?”
“家宝,爸爸不应该打你。”
“妈妈,是家宝顽皮,打破了东西,是家宝该打,你别哭,我答应以后再不惹爸爸生气了。”
浩梅的血和汗不住的在心上涌流,她痛惜着这么一个才十岁大的孩子,就要经历人世间的许多委屈和苦楚,令人难堪的是,偏偏最懂得亲情、最维护亲情的人才是最易受到伤害。
方亨一直埋怨他的运气不好,同是永吉街金铺挂单出的身,他跟尤祖荫、安重亮、李善肪等人的际遇就差太远了,方亨老是三更穷二更富,赚到的钱放在口袋里不到三五天便又输掉。直至殷家宝十二岁那年,方亨车祸去世,他的银行户口从未有过五位数字。
“妈,你放心!我很快就会长大,就可以把你和弟弟妹妹供养得好好的。”殷家宝在方亨去世后对浩梅许下了这样的承诺。
事实上,他是遵守承诺的人。
殷家宝中学毕业之后,坚决不肯升学,日夜苦干的兼两份职,用两年时间贮足了钱,才在浩梅的坚持下到美国升大学。
到了美国,写回来给浩梅的第一封信是:
“妈妈:
在开学的同时,我找到了一份在餐馆的黑市工作,工资很低,但足够在圣诞来临之前给方明买一件漂亮的舞衣,这是我答应过她的礼物。
想念你,好妈妈。
“家宝”
殷家宝远赴美国八年,已经在哈佛大学把一个经济学博士学位拿到手,两年前开始在美国工作,每个月寄回来的钱算相当不少了。据他告诉浩梅,只要他的雇主肯替他申请到绿咭,他就可以是美国永久居民了,那时才回港发展不迟。他给浩梅在信上解释说:
“只消我拿到绿咭居留,下一步就可以申请入籍。妈妈,美国的福利很好,如果我能把你和弟弟妹妹申请来这儿定居,方力会一辈子备受政府的照顾,这是最令你安心的,是不是?”
浩梅对小儿子的担挂一直深藏心底,这家宝是最明白不过的。
要照顾一个弱智的方力是一生一世的事,除非他们忽然之间大富大贵起来,否则浩梅一辈子放不下心。她甚而有一次情不自禁地在给家宝的信上写道:
“家宝:
我在想,你这个年纪应该要交女朋友,计划成家立室了。
家宝,如果你有缘认识到你喜欢的女孩子时,别忘了要坦白告诉她,你有方力这么一个弟弟才好。当然,如果对方并不喜欢有这么一个亲属,我们也是应该理解的。”
家宝知道母亲在担心他日的儿媳妇不会像自己一样的对方力关怀照顾,所以,如果能给方力预留一笔丰富的生活费,再加上政府福利的保障,才能令浩梅放下最大的一宗心事。
的确,除了方力,浩梅再没有什么牵挂。
家宝固然是个懂得照顾自己和家人的好孩子,就算亭亭玉立的方明,有着现代时髦女郎的一种虚荣,需要使很大的劲去满足她的欲求,但到底还算是个有能力独立谋生的孩子。
只有年已二十四岁,智能仍逗留在小童阶段的方力,是浩梅心上的千万重担。
这一夜,难得方明回家吃饭,浩梅特意买回来一尾星班,用姜葱冬菇清蒸了,成了女儿最爱吃的一道菜。
鱼头上两块嫩滑的腮肉,浩梅分给了方明和方力两姊弟。
“你究竟吃不吃这块鱼肉了?”方明看方力的碗上还搁着那块鱼肉,忍不住拿筷子往他碗上夹去。“别浪费,让我吃掉它。”
“明明。”浩梅有点不满的叫住了她。
“不吃白不吃,真讨厌!”
方明才发了一点点小姐脾气,就惹起方力强烈的反应。
“你们都在欺负我!”方力咆哮,伸手把饭桌子一推,双脚拼命踩着地板,竟呱呱的就嚎哭起来。
“天!”方明拍额,放下了碗筷,道:“我怕回家来跟你们吃饭是有我的道理的。”
说罢了,方明掉头就走进她的睡房去。
浩梅是习惯了这种家庭纠纷了,她决定先行把方力安抚下去,才再跟女儿说话去。
“方力,姐姐不是故意欺负你的。她从早到晚在外头工作,当教师是相当劳累,吃多一点补充体力,才能赚到钱,再给你买好东西吃呢!”
方力似懂非懂地昂起头回应道:
“我不要吃的,我要玩的。”
浩梅叹一口气,道:
“好,姐姐月底领了薪金,就给你买玩具,成了吧?”
方力笑了,露出一排整齐的贝齿,他其实是个相当漂亮的孩子。
如果他不开口讲话,也不动作,只静静地站着,让人从远处看过去,这么一个昂藏七尺,五官玲珑的年轻人,怎会不叫人羡慕把他带到这世界来的母亲呢?
浩梅重重地叹一口气。
她总是想不明白她这一辈子究竟是犯了什么过错,上天要让她生下了这个儿子来?
也许是前世的一场冤孽吧!
第一部分金融大风暴(4)
方力才开心地咧开嘴笑了一会,忽然又拉长了脸,抿着嘴,别过脸去,不看他的母亲。
浩梅知道儿子仍然不高兴,于是问:
“方力,怎么又生气了?”
方力猛地回过头来,道:
“我还在生你的气。”
“生我的气?”浩梅奇怪地问。
“对,生我妈妈的气,你是我妈妈,是不是?”
“是的,方力…”
“做妈妈的应该疼爱孩子,对不对?”方力一本正经地说:“孩子做错了,该打,可是做对了呢,就该奖励。”
浩梅耐心地听方力把他的想法说下去。
“你呢,刚才没把茶叶罐子翻出来,是我提点了你,你才可以给客人泡茶的,可是,你没有夸赞我,连一句‘谢谢’都没说。”
浩梅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微昂起头来,以这个下意识的动作去遏止盈眶的热泪流下来。
她回一回气,才握起儿子的手,亲吻了一下,道:
“方力,请原谅妈妈刚才一时匆忙,忘了夸赞你。”
方力点点他的脑袋瓜,非常认真地说:
“妈,方力真是个好孩子。”
“是的,谁说不是呢?”
浩梅一把将方力拥在怀里,眼泪才簌簌而下。
她想如果怀中的方力是个正常的孩子,这个年纪应该可以成家立室了。
每逢看到这么一个相貌堂堂,轩昂英伟的儿子,神态说话和思想都逗留在孩童时代,浩梅的胸口就像被人重重地槌了一下,弄得五脏六腑都在痹痛。
这份难堪又源于历年来挥之不去,越种越深的自疚与自责。
毕竟,方力是浩梅的亲骨肉,他先天的条件,是父母赋予的。
毕生无负于人的樊浩梅,偏偏是欠负这个孩子最多了。
把方力安顿好了之后,樊浩梅想起女儿来,就信步走到方明的房间来。
“明明,”浩梅坐到方明的床上去,打算跟正在全神贯注看电视的方明说话,“明天有早课吗?要不要给你预备早点。”
方明大学毕业后就在中学执教鞭,如果没有早课的话,她就会在家中吃了早餐才出门去,所以樊浩梅有此一问。
方明没有回应她母亲,只用手按着浩梅的大腿,轻拍两下,示意母亲别骚扰她看电视节目。
樊浩梅这才把目光转移到电视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