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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淘净了米,把电饭锅的掣按下了,就听到方力喊道:
“妈,你出来,有客到啊!”
樊浩梅觉得奇怪,这个时候会有什么人摸上门来做按摩呢?
她一边拿围巾揩干自己的手,一边走出厨房。
“是你。”浩梅惊骇地看到方力迎入的客人,正好是尤祖荫。
“这么晚了,还要来骚扰你,对不起。”尤祖荫说,语调无疑是缓慢的,脸容也相当疲累,可是,神情出奇的平静,跟往时的他没有两样。
“不要紧。”
浩梅说着,先把尤祖荫领入按摩房,然后慌忙的掏出了三十块钱塞给方力,哄他道:
“方力,你乖乖的到街口麦当奴去,买你喜欢的汉堡饱吃,妈妈要招呼客人。”
方力接过了纸币,摇晃着他的脑袋瓜,一脸不屑的模样,道:
“我不要上麦当奴。”
浩梅一听,就有点发急了,说:
“孩子,你乖,妈妈要干活,尤其是今天这位尤先生……”
“我一定不上麦当奴去。”方力那神情像对一项神圣做人原则的坚持似。
“为什么呢?”樊浩梅急了。
方力这才解释:
“我昨天看到吉野家牛肉饭有很好的赠品。”
浩梅吁一口气。
方力仍然煞有介事地压低声浪对她说:
“是把有羽毛的弓箭,送完即止。”
“好,好,你去吧!”
把方力打发出门后,浩梅急步跑进房去,见到尤祖荫已经躺在按摩床上闭目养神。
“尤先生。”浩梅带点紧张地问:“你很累了。”
“对。请给我按摩头额,今天要动的脑筋额外多。”
“是的。”
樊浩梅不敢怠慢,更不敢向尤祖荫询问任何关于尤氏集团的情况,只立即运用她灵活的十只指头,在尤祖荫的头上按摩。
这个时候出现的尤祖荫之于樊浩梅,像个做了错事离家出走的孩子,忽然的回到家里来,谁都不打算追究过往,只当没事曾发生过似的就好。
“尤先生,你要尽量松弛下来,不必担心,只要睡上一觉就好了。”
“谢谢你,阿梅,我会很快睡着的,你放心。
“事已至此,有什么好担心呢,经过了今天,我再不担心了。阿梅,在你这儿真好。”
浩梅想,这一起惯于披荆斩棘的大亨,果然有本事在狂风暴雨之中镇静下来。
面对已经发生了的灾难,实行置诸死地而后生。
樊浩梅没有想到昨天还在忧疑不定、惶惑不安的尤祖荫,到了今日,真要面对千夫所指时,反而能豁出去,摆出一派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大将风度来。
樊浩梅的心,定下来了。
果然随着她悉心专意的指压服务,尤祖荫均匀的鼻息显示着他已悠然进入梦乡。
尤祖荫在按摩床上直睡了三小时,才转醒过来。
“我睡得很香是不是?”尤祖荫说:“真舒服。”
浩梅笑道:
“舒服就好。”
尤祖荫微笑道:
“如果不再醒过来,就更舒服了。”
“明天再来吧!”樊浩梅回应着。
送尤祖荫出门时,他回转身来问:
“阿梅,你是替我上了香,拜了神了,是吗?”
“是的。”浩梅认真地点头。“所以,别担心,所有的难题都会迎刃而解。”
“对,我也是这么想。阿梅,真的谢谢你,你始终是我的老朋友。”
目送着尤祖荫离去,樊浩梅倚在大门上,隐隐然听到自己的骨头咯咯作响,整个人的关节都似乎在下一分钟就要松脱似,这是在极度神经紧张之后获得纡缓的一种体能反应。
这一天,樊浩梅从早到晚的经历,像打了一场硬仗。
她赶快扶着墙,撑着回到卧室,躺到床上去,为这一天的劳累放上了休止符。
无梦的沉睡,对樊浩梅来说,是一项享乐。
把她从极度享乐之中,吵醒过来的是方明。
“妈,妈。”方明摇撼着她母亲的手臂,用力得几乎要把她扯起身来似。
樊浩梅睁开眼睛,发觉天色只是微明。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习惯早起的她,多少有着骇异地问:“你怎么比我起得还早呢?有事吗?”
樊浩梅坐起身来,伸手取了那件搭在床头的毛衣。
清晨总是带点寒气。
正在把袖管子穿上的樊浩梅,手忽然硬停在半空中,不晓得正常动作,因为她听到女儿方明回答说:
“尤祖荫死了。”
樊浩梅并不认为这句话有什么震撼性,只觉得新鲜、奇怪,且带点滑稽。
昨晚还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在几小时之后死去。
她先定一定神,把毛衣穿上了,才回望女儿,说:
“明明,你说什么?”
“尤祖荫死了。”方明仍是重复这句话。
樊浩梅瞟了床头的时钟一下,正正是早上六时半,她平日是在七时起的床,现今给女儿吵醒了,还算是清醒的。
不可能听错方明说的那句话。
她说尤祖荫死了。
“怎么可能?”樊浩梅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充满了怪责女儿胡言乱道的语气。
“他自杀。”方明缓缓地坐到母亲身边去,道:“电台新闻刚报道,今日凌晨一时多发现了他的尸体,是从德隆大厦三十楼他的办公室跳下来的。”
樊浩梅猛地摇摇头,表示她的严重抗议,说:
“他昨天下班之后才到我这儿来按摩……”
方明轻轻握着母亲的手,声音委婉地说:
“之后,他又回到办公室去,蓄意地纵身一跳,结束一切。”
樊浩梅张着嘴,想驳斥方明,但说不出话来。
她闭上眼睛,在极短的时间内,把昨天晚上尤祖荫来按摩的情况回忆一遍。
尤祖荫在大祸临头,大劫当前之际,如常的平静,那是他已经连生命都豁出了之故,像行刑前的死囚,好歹作最后的享乐,于是他跑上来,在这幢旧唐楼内让樊浩梅为他按摩一次。
尤祖荫在按摩床上睡了一觉,醒过来之后,还微微笑地说:
“如果不再醒过来,就更舒服了。”
樊浩梅想,那么说,现在的尤祖荫是更舒服了。
她呆望着女儿,一时间,说下出心里的感受来。二
从纽约起飞到香港的航班,在等候最后一位客人上机。
空中小姐对匆匆赶来的这位年青的中国人,很礼貌地打过招呼,就引领他到座位上去。
“对不起,让你们等候。”殷家宝的语音和脸容都带着歉意。
空中小姐回答:
“不要紧,赶上了就好。请系好安全带吧,航机要马上起飞了。”
殷家宝点头会意。
空中小姐放下了座位前的小银幕,空中安全措施的影片开始播放。
机舱内的乘客几乎没有一个留神看这个宣传短片,大概每一个人,包括最后上机的殷家宝在内,都相信空难如果真的发生,晓得如何把救生衣穿上,也是枉然的。
谁能逃得过空难,谁不能,都是命定的。
殷家宝这样一想,手心又开始冒汗。
只不过是一天前的事,他紧握着临终前的小杨的手,听他最后的肺腑之言。
“听话,大卫……”小杨称呼殷家宝的英文名字:“好兄弟,你必须走,快走……否则,我怕发生在我身上的意外也会发生在你身上。”
“不!”殷家宝急得几乎哭出来了:“我不能走,首先救了你再算。”
“不!”小杨额上挂下来的血水,渗进他的眼角,叫他无法不闭上眼睛讲话:
“大卫,我完蛋了,不必再顾念我,逃吧……只要你消声匿迹,谁都不会追究了……”
“不!”殷家宝有着很大的不忍。小杨是他的好同学、好同事、好朋友,且是亚裔,情谊深厚,怎能置他于不顾。
“大卫,你听我说。”小杨的右手在空中乱抓,终于让殷家宝抱住了,他才继续安心说话:“我的直觉告诉我,我们之间,必须死一个……那么,你就不必再平白地牺牲了。”
“可是……”殷家宝的神经极度紧张,太多话要说,反而叫他不知从何说起。
一切来得太突然。
也太恐怖了。
“大卫,”小杨气若游丝,殷家宝只能附着小杨的耳朵,才能听到他说的话。
小杨竭力地把话说清楚。
家宝也尽心地把话记牢下来。
小杨紧紧地握住家宝,道:
“记着,卡碧的曼谷地址写在我的记事簿第一页,你一定要去告诉她……我爱她……,对不起她……不能照顾她了。”
说完了这几句话,小杨的手变得松软无力,殷家宝稍稍把它放开,那只满是鲜血的手就垂跌在小杨的胸前去。
小杨死了。
第一部分金融大风暴(6)
半夜里,这条由纽约通往新泽西的高速公路,分叉出来的A6段小路,偏僻之至,周遭静悄悄的有如鬼域。没有人会听到殷家宝在小杨身边的饮泣声音。
一小时前,小杨挣扎着用手提电话摇给殷家宝,才教他寻到这儿来的。
当时,小杨在电话里痛苦地说:
“大卫,我的汽车失事,脚掣出了毛病……大有可能是人为的。”
“小杨……”殷家宝吓得大叫。
“你……快来,我把我负责结算的期货买卖记录给你……”
把小杨寻到之后,他第一件事就是把那小小的染满了鲜血的墨绿色记事簿塞到殷家宝手上去。
小杨要他带着这份罪证逃亡。
“离开美国,回亚洲去。”小杨一再嘱咐。
如果殷家宝不照他的遗言办,小杨会死不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