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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尔才拖着疲乏的身子,走到下面厨房去。有个上了年纪的女工,名叫阿尼西娅的,望
着他刚掩上的门,说:“瞧,这孩子像个疯子似的,干起活来不要命。一定是家里实在
没办法,才打发来的。”
“是啊,挺好个小伙子,”弗罗霞说。“干起活来不用催。”
“过两天跑累了,就不这么干了,”卢莎反驳说。“一开头都很卖劲……”
保尔手脚不停地忙了一个通宵,累得筋疲力尽。早晨七点钟,一个长着胖圆脸、两
只小眼睛显得流里流气的男孩来接班,保尔把两个烧开的茶炉交给了他。
这个男孩一看,什么都已经弄妥了,茶炉也烧开了,便把两手往口袋里一插,从咬
紧的牙缝里挤出一口唾沫,摆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架势,斜着白不呲咧的眼睛看了看保尔,
然后用一种不容争辩的腔调说:“喂,你这个饭桶,明天早上准六点来接班。”
“干吗六点?”保尔问。“不是七点换班吗?”
“谁乐意七点,谁就七点好了,你得六点来。要是再罗嗦,我立马叫你脑瓜上长个
大疙疸。你这小子也不寻思寻思,才来就摆臭架子。”
那些刚交了班的女工都挺有兴趣地听着两个孩子的对话。那个男孩的无赖腔调和挑
衅态度激怒了保尔。他朝男孩逼近一步,本来想狠狠揍他一顿,但是又怕头一天上工就
给开除,才忍住了。他铁青着脸说:“你老实点,别吓唬人,搬起石头砸自己脚。明天
我就七点来,要说打架,我可不在乎你,你想试试,那就请吧!”
对手朝开水锅倒退了一步,吃惊地瞧着怒气冲冲的保尔。
他没有料到会碰这么大的钉子,有点不知所措了。
“好,咱们走着瞧吧。”他含含糊糊地说。
头一天总算平安无事地过去了。保尔走在回家的路上,感到自己已经是一个用诚实
的劳动挣得了休息的人。现在他也工作了,谁也不能再说他吃闲饭了。
早晨的太阳从锯木厂高大的厂房后面懒洋洋地升起来。
保尔家的小房子很快就要到了。瞧,就在眼前了,列辛斯基庄园的后身就是。
“妈大概起来了,我呢,才下工回家。”保尔想到这里,一边吹着口哨,一边加快
了脚步。“学校把我赶出来,倒也不坏,反正那个该死的神甫不会让你安生,现在我真
想吐他一脸唾沫。”保尔这样思量着,已经到了家门口。他推开小院门的时候,又想起
来:“对,还有那个黄毛小子,一定得对准他的狗脸狠揍一顿。要不是怕给撵出来,我
恨不得立时就揍他。早晚要叫他尝尝我拳头的厉害。”
母亲正在院子里忙着烧茶炊,一看见儿子回来,就慌忙问他:“怎么样?”
“挺好。”保尔回答。
母亲好像有什么事要关照他一下,可是他已经明白了。从敞开的窗户里,他看到了
阿尔焦姆哥哥宽大的后背。
“怎么,阿尔焦姆回来了?”他忐忑不安地问。
“昨天回来的,这回留在家里不走了,就在机车库干活。”
保尔迟疑不决地打开了房门。
身材魁梧的阿尔焦姆坐在桌子旁边,背朝着保尔。他扭过头来,看着弟弟,又黑又
浓的眉毛下面射出两道严厉的目光。
“啊,撒烟末的英雄回来了?好,你可真行!”
保尔预感到,哥哥回家后的这场谈话,对他准没个好。
“阿尔焦姆已经都知道了。”保尔心里想。“这回说不定要挨骂,也许要挨一顿
揍。”
保尔有点怕阿尔焦姆。
但是,阿尔焦姆并没有打他的意思。他坐在凳子上,两只胳膊支着桌子,目不转睛
地望着保尔,说不清是嘲弄还是蔑视。
“这么说,你已经大学毕业,各门学问都学到手了,现在倒起脏水来了?”阿尔焦
姆说。
保尔两眼盯着一块破地板,专心地琢磨着一个冒出来的钉子头。可是阿尔焦姆却从
桌旁站起来,到厨房去了。
“看样子不会挨揍了。”保尔松了一口气。
喝茶的时候,阿尔焦姆平心静气地详细询问了保尔班上发生的事情。
保尔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
“你现在就这样胡闹,往后怎么得了啊。”母亲伤心地说。
“唉,可拿他怎么办呢?他这个样子究竟像谁呢?我的上帝,这孩子多叫我操心
哪!”母亲诉苦说。
阿尔焦姆推开空茶杯,对保尔说:“好吧,弟弟。过去的事就算了,往后你可得小
心,干活别耍花招,该干的都干好;要是再从那儿给撵出来,我就要你的好看,叫你脱
一层皮。这点你要记住。妈已经够操心的了。你这个鬼东西,到哪儿都惹事,到哪儿都
得闯点祸。现在该闹够了吧。等你干上一年,我再求人让你到机车库去当学徒,老是给
人倒脏水,能有什么出息?还是得学一门手艺。现在你年纪还小,再过一年我求求人看,
机车库也许能收你。我已经转到这儿来了,往后就在这儿干活。妈再也不去伺候人了。
见到什么样的混蛋都弯腰,也弯够了。可是保尔,你自己得争气,要好好做人。”
他站起来,挺直高大的身躯,把搭在椅背上的上衣穿上,然后关照母亲说:“我出
去个把钟头,办点事。”说完,一弯腰,跨出了房门。他走到院子里,从窗前经过的时
候,又说:“我给你带来一双靴子和一把小刀,妈会拿给你的。”
车站食堂昼夜不停地营业。
有六条铁路通到这个枢纽站。车站总是挤满了人,只有夜里,在两班火车的间隙,
才能安静两三个钟头。这个车站上有几百列军车从各地开来,然后又开到各地去。有的
从前线开来,有的开到前线去。从前线运来的是缺胳膊断腿的伤兵,送到前线去的是大
批穿一色灰大衣的新兵。
保尔在食堂里辛辛苦苦地干了两年。这两年里,他看到的只有厨房和洗刷间。在地
下室的大厨房里,工作异常繁忙,干活的有二十多个人。十个堂倌从餐室到厨房穿梭般
地来回奔忙着。
保尔的工钱从八个卢布长到十个卢布。两年来他长高了,身体也结实了。这期间,
他经受了许多苦难。在厨房打下手,烟熏火燎地干了半年。那个有权势的厨子头不喜欢
这个犟孩子,常常给他几个耳光。他生怕保尔突然捅他一刀,所以干脆把他撵回了洗刷
间。要不是因为保尔干起活来有用不完的力气,他们早就把他赶走了。保尔干的活比谁
都多,从来不知道疲劳。
在食堂最忙的时候,他脚不沾地地跑来跑去,一会儿端着托盘,一步跨四五级楼梯,
下到厨房去,一会儿又从厨房跑上来。
每天夜里,当食堂的两个餐室消停下来的时候,堂倌们就聚在下面厨房的储藏室里
大赌特赌,打起“二十一点”和“九点”来。保尔不止一次看见赌台上堆着一沓沓钞票。
他们有这么多钱,保尔并不感到惊讶。他知道,他们每个人当一天一宿班,能捞到三四
十个卢布的外快,收一次小费就是一个卢布、半个卢布的。有了钱就大喝大赌。保尔非
常憎恶他们。
“这帮该死的混蛋!”他心里想。“像阿尔焦姆这样的头等钳工,一个月才挣四十
八个卢布,我才挣十个卢布;可是他们一天一宿就捞这么多钱,凭什么?也就是把菜端
上去,把空盘子撤下来。有了钱就喝尽赌光。”
保尔认为,他们跟那些老板是一路货,都是他的冤家对头。“这帮下流坯,别看他
们在这儿低三下四地伺候人,他们的老婆孩子在城里却像有钱人一样摆阔气。”
他们常常把穿着中学生制服的儿子带来,有时也把养得滚圆的老婆领来。“他们的
钱大概比他们伺候的老爷还要多。”
保尔这样想。他对夜间在厨房的角落里和食堂的仓库里发生的事情也不大惊小怪。
保尔清楚地知道,任何一个洗家什女工和女招待,要是不肯以几个卢布的代价把自己的
肉体出卖给食堂里每个有权有势的人,她们在这里是干不长远的。
保尔向生活的深处,向生活的底层看去,他追求一切新事物,渴望打开一个新天地,
可是朝他扑面而来的,却是霉烂的臭味和泥沼的潮气。
阿尔焦姆想把弟弟安置到机车库去当学徒,但是没有成功,因为那里不收未满十五
岁的少年。保尔期待着有朝一日能摆脱这个地方,机车库那座熏黑了的大石头房子吸引
着他。
他时常到阿尔焦姆那里去,跟着他检查车辆,尽力帮他干点活。
弗罗霞离开食堂以后,保尔就更加感到烦闷了。
这个爱笑的、快乐的姑娘已经不在这里了,保尔这才更深地体会到,他们之间的友
谊是多么深厚。现在呢,早晨一走进洗刷间,听到从难民中招来的女工们的争吵叫骂,
他就会产生一种空虚和孤独的感觉。
夜间休息的时候,保尔蹲在打开的炉门前,往炉膛里添劈柴;他眯起眼睛,瞧着炉
膛里的火。炉火烤得他暖烘烘的,挺舒服。洗刷间就剩他一个人了。
他的思绪不知不觉地回到不久以前发生的事情上来,他想起了弗罗霞。那时的情景
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那是一个星期六。夜间休息的时候,保尔顺着楼梯下厨房去。在转弯的地方,他好
奇地爬上柴堆,想看一看储藏室,因为人们通常聚在那里赌钱。
那里赌得正起劲,扎利瓦诺夫坐庄,他兴奋得满脸通红。
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保尔回过头,看见堂倌普罗霍尔从上边走下来。保尔连忙躲
到楼梯下面,等他走过去。楼梯下面黑洞洞的,普罗霍尔看不见他。
普罗霍尔转了个弯,朝下面走去,保尔看见了他的宽肩膀和大脑袋。
正在这时候,又有人从上面轻轻地快步跑下来,保尔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普
罗霍尔,你等一下。”
普罗霍尔站住了,掉头朝上面看了一眼。
“什么事?”